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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丽纸寒庐


  冷风一吹,高丽纸张着沿簌簌作响,念瑭收紧怀跨进值庐,屋内原本凑着头说笑的几人息了音,互觑着,不时瞥她一眼,念瑭接收着四处打量的目光,点头打了个招呼。

  自小处到大的家生子,彼此间都知根知底儿的,她半中腰横/插/进来,不怪人相处起来不自在。

  外间传话的豆子心肠热乎,尴尬地笑了下,搭话说:“还是你利索,窗户纸烂好几天了,我们都懒着没来得及换呐。”

  念瑭放下窗纸抻开,一面回应着笑道:“姑姑们手头差事多,我清闲,不是多费力的事。”

  豆子撒了个眼色,几人相看一眼,很自然地走上前跟她一起理着窗户纸,时不时地搭上一两句话。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一屋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干系,忙起来脚不沾地,恨不能分/身成俩人使唤,还当真没有刻意孤间人的恶趣。

  十七八岁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一两句话聊的投机就能打得火热,旧的窗纸被几人合力剥下身,敦厚白透的高丽纸合着面浆的清香糊上窗,外头偶尔几束光透过粗条的帘纹影射进来,照得念瑭心间亮堂,日子似乎也跟着有了指望。

  临了傍晚,念瑭收拾好床铺,身子乏乏的,倚在门框上看苏拉们挨个点着廊檐下的灯笼,她喜欢灯芯子颤悠悠亮起的那一瞬间,她阿玛是个勤谨人,总挨到天擦黑才下衙着家,多年前的这个时候,灯亮了,人就回来了。

  不知站了多久,脚趾头针扎似的麻木,吃了冷风,舌头都冻得发僵,念瑭双手捂在脸上来回摩挲,惊觉手心冰凉一片,摘下来看,泪珠糊了一手,她自嘲地笑了下,这么些年了,半分长进没有,经常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哭了,她的泪就这么不值钱,总流不尽似的。

  愣神间,几只身影两两相携从正殿右翼门走出,念瑭忙抬臂捋了把面,打起门帘,元卉带头跨进门,丢甩下鞋上炕,仰面摊成一个大字。

  之春搁下填漆鼓盒,从立柜中取出一副碗筷,扭回脸没好气儿地道:“可省省罢,就你一人儿累,回头让金精奇瞧见你这幅模样,够你受得!”

  念瑭掩好门帘,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碗筷摆置在炕桌上,元卉哧溜一下坐起身,翻了个白眼回呛道:“白忙活了一晚上,我歇会子倒碍着你事儿了!”

  之春努了下嘴,不再搭理她,掀开食盒往外拿着菜碟子,杯碗磕撞得叮叮咣咣脆响,分明还积着火。

  念瑭怕她俩又闹起来,抽冷子插话笑问:“姑姑们都这时候下值的?”

  之春眼皮掀了下,垂下眼淡淡道:“哪能呐?就今儿这一回。”

  元卉抬头看她一眼,实在憋不住,撒着鞋跑到窗户边往外溜了趟眼,又回身坐回炕上,盘腿握着脚脖子道:“你是没搁膳房里呆过,累死人不讨好的活计,今儿侧福晋被验出来有喜,老福晋特意交代厨上好一顿做,巴巴等着王爷回来吃呐,末了王爷派人从衙门里回话说将晚赶不回来,就在新宅子那处歇了,老主子刚发了好大一通火,一口饭没进,直把我们轰出来,怪我们饭摆得早了,那么大一桌给谁吃呐!你说,这能怪…”

  “欸!行了,”之春扫了眼念瑭,打断元卉的话说:“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主子的话你也敢乱说!不怪你怪谁?”

  横竖怪不着主子,栖身为奴,身上哪处地方疼痒都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主子怪罪就得老实受着,心里不痛快,找人斗斗气儿,撒撒火就算完了,在主子跟前蹬鼻子上脸,除非脑袋瓜子不想要了。

  元卉深谙这一道理,不过一时没忍住抱怨几句罢了,按下话头,凑近炕桌前嗅着鼻子问:“今儿挑了些什么菜?”

  正说着,隔间侍寝的常杏挑开帘子进门扫了眼桌上笑道:“呦,都吃上了?

  之春回笑道,“还没呐,姑姑还没吃罢?要不跟我们一块儿。”

  常杏直摇头:“不了,我等全子罢,”说着往门外看了眼,回过头压低声问:“听说老主子刚发火了?”

  之春偷看了眼元卉,点了下头:“似是因着没等着王爷,姑姑晚上小心伺候着。”

  常杏针扎似的抖了个身,干笑了声:“倒也没什么,你们先吃,我收拾下就上值去了。”

  回过头,元卉冷哼一声:“平时多大派头,这会子上咱们这儿扫听消息,怎么不拿鼻窟窿瞧人了,还嘴硬,照今儿这架势,挂落管够她吃个饱的。”

  “你声儿小点儿罢,姑奶奶!”之春往门外挤了挤眼,“不怕人听见呐!”

  元卉提起筷子,话里裹着酸气道:“我怕她的,不就是跟常公公沾上点儿亲戚干系么,多大本事?你倒好心眼儿,请人吃饭,不定人怎么嫌弃呐!”

  隔间住的都是近身伺候老福晋的丫鬟,份例伙食是其他下人不能比的,住的地儿自然也不一个待遇,下午那会儿,趁着值庐里没人,念瑭隔着门帘缝偷看了几眼,同是一屋里住四人,那屋子又宽敞又亮堂,窗户上嵌得是油亮亮的雕花玻璃,相比之下,她们这屋倒显得寒碜了。

  之春掂起筷捣了捣元卉的盘碟,“成了,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今儿可捡着便宜了,主子们都没怎么动过的,烹虾米多给豆子留些,一杵一天,怪累的。”

  奴才们吃主子赏的饭食是很有脸面的事,念瑭尝了口燕窝喜字黄焖鱼翅,这是她幼时常吃的,还是熟悉的味道,品在心里却五味杂陈的,一朝一夕间,命途就能颠了个儿。

  吃罢饭,三人围在炕头扯闲话,念瑭借了针线,脱下褙子,塌着石片青金窄边上的绦子。

  元卉把油灯往她近处挪了挪,搭下眼扫了眼地头,好奇地问:“你今儿下午穿那双鞋多好看,怎么换了呐?”

  念瑭翻过褙边,凑近灯光看着里子上的走针,笑着说:“那时刚从灶上出来,灰头土脸的,常公公找了身儿衣裳借我穿穿,隔天要还的。”

  元卉露出了然的神情,踟蹰了会儿问:“王爷…”

  “豆子估摸着该下值了,”之春拽了下元卉的袖头,下炕磕出鞋跟里的石子道:“咱俩去把火生上,等人回来,也好热口饭吃。”

  服侍老福晋这么几年,跟府里来往有头有脸的旗人奶奶,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积下来的眼色足够使人瞧出半个名堂来,念瑭这人,杵着不动便罢了,动起来举手投足间的那股舒缓劲儿,说话时不自觉地扬着个脸儿的模样,套在一个奴才的身份上就显得忒别扭了,哪儿处还没有个可怜人呐?硬是揭人伤疤,追究过往,就算人不怪罪,自己难道就爽快了?

  元卉捻了捻舌头,欲言又止,之春又回身拉了她一把,元卉这才磨磨蹭蹭下了炕。

  等两人出了门,念瑭顿住手,油灯的火尖舔得她眼仁儿干疼,这才错开眼看向窗外,廊檐下灯笼的光打在窗纸上,将她拢在一片混沌中。

  豆子下了值整张脸冻得乌青,腿都打不动弯儿了,灌了几口热汤才缓过劲儿,闷着头扒饭,半晌才搁下筷,腆着肚子直叹气:“饥寒交迫说的就是我了,这才刚交九儿,后头可怎么熬呐?”

  之春下炕提起铜箸子拨了拨火炉里的炭,从铺板底层格子里取出双缀绒绣鞋递进她怀里:“喏,答应帮你做的,前儿糊的鞋底子,今儿炕干了才收拾起来。”

  豆子捧着鞋爱不释手,笑了又笑,推了下之春道:“多谢你。”

  之春拍掉她手,挑着灯芯道:“往后见着什么好处,头一个想起我就成。”

  豆子小心翼翼地收好鞋,忙不迭地点头:“那一定的。”

  元卉替念瑭揪掉褙边上粘的线头,侧过脸问:“欸,你回来那时候,殿里怎么样了?”

  豆子脸一凝,讳莫如深地道:“还没熄火,有人挨了顿批儿。”

  元卉又张开嘴,见她钻进被窝里,被子撸到头顶,在里头瓮声说:“我困得紧,先歇了。”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之春拉她一把,起身抻着被子道:“行了,别打听了,要早起呐,先躺下罢。”

  正说着,门帘唰地被人掀开,几人噤住声齐齐看向门口,金茗胳膊伸进门不住对念瑭招手,“快,你来,昨儿才打发出去一个丫头,老福晋净身,缺个烧水的,刚好你补上。”

  绕来绕去,到底还是跟火神爷打交道,老福晋的净室设在西配殿,烧水的渠道跟火炕一个套路,加柴烧火的膛炉均垒砌在室外,念瑭挥着蒲扇扇火,热流扑面,柴火气辣得她眼睛窝里直淌泪,后背顶着寒风,身子一面冰一面热,难熬得紧。

  隔着一段距离,一人立在阶下遥遥看着偏殿门口。

  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念瑭弯着腰扇火,腰身窄得轻轻一撅就能断了似的,外面罩着葱白镶片金边的大褙子,整个人像只没撑架子的风筝,风一吹空荡荡地飘,显得既滑稽又可怜。

  常禄心里打了个突,走近打了个躬道:“王爷您瞧,老福晋眼见要歇下了,您也先回去歇着罢。”

  祝兖嗯了声,脚下却不动弹,常禄抬眉瞥他一眼,又劝了声:“天冷,王爷先回屋罢。”

  这回彻底没了音,常禄计较了下,干脆挺起身退至一旁陪他站着,心里失了主意却又倏地豁然开朗,捞出怀表掐开珐琅壳子一看,这都戌时了,依着以前,倘若祝兖傍晚赶不回王府通常都是在三井胡同的新宅里对付一晚上,今儿紧赶慢赶地回来,说是要来知会老福晋一声的,这会儿不进屋,寒冬腊月的,隔着老远盯着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看,这什么心思瞎子都能瞧出来。

  看向他的侧脸,朗朗的样貌偏偏生出这么寂寥的轮廓来,拒人千里之外,让人不大敢随意亲近,常禄心下怅然一叹,调眼看向偏殿门口,一人的身影远远晃着,他觉着祝兖的眼神跟平时不大一样,一片湖沼似的,有种吞噬人命的黏劲儿在里头。

  不过是个奴才,瞧上眼了收成“房里人”就是了,何必可怜兮兮地杵在风口吃冷风,祝兖性子难琢磨,他伺候人这么多年,搜肠刮肚地也只能将将就就参透当中的五成,今儿这事儿他估摸着八九不离十了,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就给盖棺定论了,主子不急,不计较耽搁眼下这番功夫,他一没了根儿的奴才着什么急,当真押错了心思,回头麻烦的人是他。常禄心里七拐八绕的也没能合计出什么名堂,只得作罢,抄起袖子眯眼下起神来,直到阶上那人连着咳嗽了几声,才听见祝兖低声道了句:“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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