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无心
“招，这个故事真好，坏人得到了惩治，有情人也终成眷属了。”
马车已渐渐驶出了红木林，不远处的无痕山，漫山梨花吐露着芬芳，花瓣如香雪一般在空中肆意变换着形态，交织成一副晶莹梦幻的图画。薰华将手伸出窗外，风过，花瓣便轻轻擦过她的指尖，如同轻薄的云絮略过寒宫檐下结出的光洁玉柱，留下一小片柔和的触感。薰华很喜欢那风景，便惬意的眯起眼睛，哼起了歌儿来，声音轻快自在，仿佛庙堂上的佛铃相互撞击时发出的灵动声响。
英招笑着看她，手指轻拂发梢，为她摘下了一片莹白的梨花瓣，花瓣细腻且脆弱，稍一用力便在指尖化为了几滴清凉的花汁，顺着英招的指骨，缓缓地滴落在地上。这场景似曾相识。
想当年在九重天的觉罗大典上，这丫头的发梢也沾了一片淘气的花瓣，她却毫无察觉。倒是那讨人厌的阿修罗王替她摘了下来。一想起那事来，英招便觉得有些气恼。
言玄璟这人碍眼的很，总要插手他悬圃之中的事。想到那黑衣黑发的男子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他手上轻柔的动作就变得有些粗暴，大手在薰华的头上不住的揉搓了两把，将她的两个发髻都弄的东倒西歪，活像一个成熟的恰到好处，炸开来的板栗。
薰华被晃的头昏眼花，鼓着脸蛋儿不悦的瞪向英招，“人贩子，我这个发髻可扎了半个时辰呢！”
英招笑着将她的一缕发丝往耳后别了别，那发丝柔顺的要命，别了几次才乖乖被打理好，“你怎么这样笨，这么简单的发髻也要扎半个时辰。”
薰华将自己肉肉的小手伸到他眼前，像两个圆圆的小包子一样，“我才不笨呢！是我的手太小了，握不住那么多头发嘛……”
英招伸出自己的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掌严严实实的包裹住薰华肉肉短短的手指，竟还绰绰有余，琥珀色瞳孔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是有点太小了……转过去。”
涨红了一张脸的少女听话的转过身去，任由英招将她的发丝拢进手中，温柔的把玩。
英招将她的一头长发散开，如倾泄而下的银河一下子全扎进了英招怀里。英招只拾起她头顶上的一些，扎了一个简单的双平髻。完后手掌一翻，便凭空在掌心变出了一朵蓝紫相间，娇嫩可人的夕雾花，轻轻别在了薰华发间。
完事后英招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转过来了。薰华懵懵懂懂的转过身，见英招像在打量作品一般，看着自己的头顶不住点头，“你长大了不少，从前扎的发髻像两个花苞一样，虽然讨巧，却不免太过稚嫩。我给你扎的双平髻既简单，又与你十分相称，你以后便扎这个发髻就好。”
薰华狐疑的看向英招，像在打量一只无所不能的怪物，“招，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英招闻言笑出了一脸的春风明媚，他发现自己现在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薰华对他的崇拜和惊叹。想到这里，英招又敛住了笑意，如同投下千年寒冰的翻卷水面，一下子被冻结的平平整整，丝毫不留余地。是从何时起，她的一言一语，竟如此能扰乱自己的情绪了……
薰华没看出英招脸上的变化，自顾自的抬手摸向自己的头顶，却被英招半途抓住手臂，“不要摸，会弄乱的。”
“你在我头上放了什么？是发簪吗？”
英招笑道，“发簪怎会有我给你的东西好，是比发簪好看一万倍的东西，是你会喜欢的东西。”
薰华撇撇嘴道，“你觉得好的，除了花也不会有别的了。我都没有看到，你怎知我就一定会喜欢呢？”
英招自言自语道，“从前的你是很喜欢的，总要在窗前摆上一株……”
英招有些出神，薰华不明所以的扯了扯他的衣袖，“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英招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什么。”
薰华对他的回答似是十分不满，“你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没头没尾的。”
琥珀色的瞳孔泛出些许笑意，白玉般俊秀的男人抬手捏了捏女孩儿桃子样粉嫩的脸颊，故作夸张的说道，“啊，说起来，刚刚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薰华被这一句话撩拨的果然上了套，紧张兮兮的看向那狡猾的男人，小嘴就那样皱皱巴巴的撅了起来。
“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难道故事还有转折？”
薰华猛的抬起手臂，抱住脑袋，将耳朵掩了个严严实实，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不听不听！要是悲剧结尾你就不要跟我说了！我最受不了这样的故事了……”
英招温温柔柔的放下她藕断一样的白皙手臂，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又言辞认真，“华儿，你要知道，没有任何故事能够过程美好，结局也美好。那是奢求，也是妄想。”
薰华使劲的摇了摇头，眉头死命的拧在一起，像学堂里的小老师一样叉腰对英招说教道，“人贩子啊，这我就要说说你了。虽然无论是人生，还是仙生，总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但你也不能对美好失去希望呀！”
小小的女孩子将胸膛拍的啪啪响，因为用力过猛直咳出了声来。她拍拍英招的肩膀继续说道，“不是还有我呢吗？有我在，就只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放心吧！咳咳……”
英招看着她那副滑稽样子，不禁失笑，一拱手，戏份做的足足的，“那就有劳仙子好生罩着本座了。”
薰华不悦的撇过头去，“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英招笑的和煦，“没有的事。”
“你就是看不起我！”
“真的没有。”
……
那到底是怎样的故事呢？
马车驶离红木林，一路朝着草芥寺的方向疾驰而去，一路上，薰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方才不让英招讲，是怕太过悲伤的结局会叫自己伤心，此时却又止不住好奇，线团一样的思绪，系成了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结，叫她心烦的很。于是圆圆的小脸儿又皱成了一个熟透的大包子。
英招点点她的脑袋，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无尽的金沙涌动，金色的眸光将正在自己跟自己怄气的小丫头环环围绕，最终落在她额前细碎的发上，碎成了一片恬静的旖旎。
“华儿，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
薰华听闻此言，固执的撇开头去，“不必了，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英招也不规劝着，只说了句，“那就随你好了。”
薰华便又苦恼半晌，一会儿看看英招，一会儿又下定决心般撇开脸去，一会儿又看看英招，周而复始。英招一开始只装作没看见，最终好笑的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指稳住薰华转来转去的小脑袋，正色道，“我告诉你吧，后面发生了什么。”
薰华欲往后躲去，却又被英招反手抓住了衣领子，“你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你总这样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心烦。”
张牙舞爪了几个回合，小小的丫头终于还是败下了阵了，垂头丧脑的等着英招讲故事。
英招刚想开口，小丫头那方又嚷嚷了起来，“等一下！”
英招烦躁的问道，“又有何事？”
薰华满脸堆笑的说道，“要不这样吧，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这样我就不会听到那些痛苦的细节，还能知道故事的结局了。如果光是知道结局，我想我还是能承受的！”
英招一脸困惑不解，“就算知道了那结局，这也不过是别人的故事，同你又没有什么干系，你何必为此神伤？”
薰华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颠簸的马车不稳，她的头顶便结结实实的撞上了马车的车梁上，生痛的很。便是如此，她也没能收起那份小小的怨气来，捂住脑袋眼泪汪汪的瞪向英招。
“人贩子！你怎能说出这么没心没肺的话来呢？仙人佛魔三界众生都有心，心是肉长的，听了悲伤的故事，那里怎会不痛，不难过？”
面对薰华的质问，英招便一下子怔住了，皮肤上细微的抖动也惨淡的凝结在脸上，如同结了冰的水面又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将他埋葬进冰雪深处，将他囚困在寒冷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差点忘了，上一世的薰华用自己的回忆同绯娘做交易，于是这一世的她匆匆来到凡尘间，却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这一世的她，大概也不会为他生为他死了吧……
想至此处，英招不知怎的，竟觉得有几分惋惜。回过神来，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希冀着小丫头愿意再次为自己去死，他怎么能这样想？
英招轻笑，“没心没肺……谁说不是呢。”
薰华看到英招的脸色奇怪，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怯生生的去拉英招的袖子。这时候，马车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不同于刚刚的轻微抖动，而是整辆车都险些翻了过去。马儿发出刺耳的嘶鸣声来。
薰华只觉得臂上一紧，英招一手将她护进怀里，一手撩开车帘向外探了探。
不远处，茫茫黑雾笼盖了一整座山峦，黑雾中一个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在雾中徘徊。那身影脚下是一片浓稠，刺目的红，如同十八层地狱里的红莲业火，又如同忘川河畔挣扎徘徊的鬼魅留下的斑斑血泪。风过，随着微风，便带来一阵明晰的腥味儿，令人胆寒。
英招自袖中变出了一方素净的帕子，抬手拢过薰华，将帕子覆在她眼睛上，轻轻系在脑后。开口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却也是一如往常的温柔。
“别看，等我，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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