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无伤前来拜见无双的时候，无双已经端坐在大厅里了。虽然只着一身素色衣装，发间也只寥寥插了两根珠花，脂粉未施，脸上更是犹有哭过的痕迹，但是较之昨日已然镇定了不少。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青年，斜眉入鬓，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蓝袍加身，端的是一身英武之气，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破虏大将军叶淼。

　　无伤朝着姬无双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奴婢参见公主殿下，驸马爷。”

　　无双忙上前将她扶起来，拉着她坐到椅上，道：“你身子不好，就坐着说话吧。此次召你前来只为一事。无伤，太子哥哥究竟是如何薨的？”

　　无伤闻言，不自觉地又红了眼睛：“公主殿下，奴婢只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觉得太子殿下在东宫过得如何？”

　　无双本来只想直接问个答案，但是哪里知道她会反问于自己，怔了一下道：“太子哥哥身子一向不康健，终年只能困于东宫，故而，过得并不十分恣意。”

　　“公主殿下，您是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已十四年有余，每次您来东宫，一切吃食，殿下均不敢让您碰，您可知是为何？”无伤道。

　　无双闻言，神色一凝，那是难有的严肃：“你的意思是太子哥哥此次是被人所害？”

　　“东宫此位，有太多的人惦记。此次只怕是有些人等不及了。”无伤起身，伏地跪拜叩首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为奸人所害，还请公主明察。无伤虽身无长物，唯有痴心一颗，只愿手刃凶手。望殿下成全奴婢拳拳之心。”

　　无双微微颤抖，下意识得抓住了一旁叶淼的手：“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此事对谁最有利，公主难道当真不知吗？”无伤抬头道，“奴婢只怕，太子为第一，到时皇后娘娘会为第二。”

　　“放肆！”无双将茶杯愤然砸在无伤身旁，“无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奴婢知道，但是如今太子殿下薨逝，圣上亦是病重，皇后娘娘能够倚仗也只有公主殿下您了。陈氏门生遍布朝野，陈家权势正盛。等到岐王登基之后，您觉得瑜贵妃还会老老实实地甘心做她的贵太妃吗？”无伤面无惧色，只是淡淡看了眼一旁粉碎的青瓷茶碗，“您既已嫁入燕云，坐拥十三州，您觉得您还能如同以前一样独善其身么？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只不过是一个开端罢了。”

　　无伤抬头看向无双，又继续道：“您问我太子殿下是如何薨的，殿下是因为那至高之位而薨的。只怕如今召您回京的旨意已在路上，还望公主殿下早做准备。”

　　“准备？”无双自嘲道，“准备什么？同室操戈么？！”

　　无伤道：“《韩非子》有言，韩昭侯握着手指甲，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他身边的侍从便赶紧割掉了自己的手指甲献给他。韩昭侯便以此来考察左右侍从是否忠诚。”

　　无伤看了眼无双旁边的叶淼道：“到时候，岐王需要考察公主您的忠诚，公主又要将拿什么割让给他呢？燕云十三州么？”　　

　　“公主，您既然受燕云百姓朝奉，百官跪拜，那么您也应肩负您自己的使命与责任。到时候如若真的血染燕云，公主您怕是会后悔莫及。可悲的并不是同室操戈，而是保护不了自己在乎的。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忍痛将您远嫁燕云，您真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吗？”无伤见无双没有说话，又道。

　　无双看着无伤，如同看见了姬华殷的影子，她觉得自己有些心力交瘁，疲惫非常。瞬间仿佛有无数的人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之前，狂风巨浪让她站立不稳，又仿佛自己是一个孤家寡人，看着悬崖千丈，无所依凭，只能直直坠入深渊。

　　就在此时叶淼将她的手握紧，热量自他的掌心传递到她的手背。就是这小小的一握，如同脊梁，把她从浪尖拖了回来，从深渊拽了出来。

　　她站起了来，似乎用尽了所有气力，走到了无伤身旁，同样跪坐在她身侧，就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拭去她的眼泪道：“无伤姐姐，你别哭了，太子哥哥还有母后，我不会忘的，我自己的身份，我也不会忘的。”

　　无伤闻言想要行礼，但是本就体力不支，方才又说了那么多，现今已经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了。无双命着一旁的年乐，才将她搀扶了回去。

　　无伤见年乐一路无言，似有心事，虚弱道：“你可是有事要同我讲？”

　　年乐道：“姑姑，为何不与公主殿下讲实话，太子殿下他其实是……”见无伤脸色有变，又道，“殿下给的那信，姑姑又为何不交与公主殿下？”

　　“年乐，我从前一直想这破虏大将军叶淼究竟是又何德何能，竟然值得殿下将公主托付给他，毕竟如周睿，如楼澈者，都是人中龙凤。但是今日一见，我想殿下定然是有他的一番考量的，毕竟叶淼是个有野心的人。所以，年乐，太子殿下为公主选的路从来不是一条平坦大道。既然如此，那么这封信交不交与公主殿下，便都不重要了。”

　　无伤紧紧握住年乐的手，语气却坚定亦常：“何况，太子殿下就算没有将公主送向大位的意图，希望公主殿下能够自己选择道路。我也必须要将这意图坐实了，他们能够得到什么，我便让他们失去什么，年乐，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年乐心疼道：“姑姑，奴才省得，就算赴汤蹈火，奴才也会帮着姑姑达成心愿。”

　　而在凤凰神宫中，风微微吹起了宫铃音宽大的神官朝服下摆，那风并不十分凉，也不十分热，伴着那微微下落的太阳，还有染上无数金光的穹顶，她看着前方席地而坐的男人，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死气沉沉的凤凰神宫，终于又有了鲜活的气息，哪怕，他只是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师傅曾言他时命短暂，不能久存于世，但是如今他好好地在自己眼前，姿容绝世，所谓的天命，哼，哪有什么天命呢？只要有她在，她便要他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同他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宫铃音轻轻地走向姬华浓，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直空虚的灵魂仿佛重新又回到了她的身体之中。

　　“阿音？”姬华浓偏头看她。却被她嘘的一声止住了话头：“就让我靠一下，一下下就好，阿浓，我太累了。”

　　姬华浓笑道：“阿音想靠，那便靠一辈子吧。”

　　一辈子？宫铃音想着，这个词，真是短暂而漫长啊。

　　可是殿外却传来内侍的通禀之声：“岐王殿下，圣上病重，还请殿下移驾太和宫！”

　　姬华浓与宫铃音相视一望。宫铃音将他的衣襟整理整齐，道：“阿浓去吧，我在神宫等着你。”

　　姬华浓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太和宫的，他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个父亲，从小对他并不亲昵，他只有在宫宴的时候见过他，如同慈父，只不过是对着姬华殷。

　　自己呢？生来不祥。而原本威严无比的君王，如今虚弱地躺在床上，进气比出气要少。他跪在床前，从未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端详着这个自己所谓的父皇，他长得像他，又不像他，他敬畏他，又可怜他。

　　“父皇。”时隔多年，他对这两个字已经变得生涩，连着声音也无端带着哽咽。

　　病重的皇帝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个孩子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他回光返照地紧紧拉住了姬华浓的手：“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了。”

　　皇帝睁大了双眼，看着姬华浓，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隐隐约约，居然好似看到了他：“你很像他，除了眼睛。孩子，这些年没能好好看顾你是朕的错，如今朕就要下去见他了，他要是问起朕来，他的儿子长得如何模样，朕该如何说呀。”说着，皇帝竟然留下泪来。

　　“你的父亲……”皇帝欲要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皇后王琳打断。皇后道：“陛下，您累了。”

　　皇帝似乎是找回了一丝清明，握紧了姬华浓的手道：“朕把这天下托付给你，就当是我还他的。华浓，你要好好守护它。”

　　姬华浓听着皇帝的话，那话颠三倒四的，终是让人听着一头雾水，正想细问，可是皇帝已然没有了气息。他与父亲的唯一一次的对话，竟然是如此情状，他忍了那么多年，熬了那么多年，他的父皇，却是这样神志不清的几句话！

　　姬华浓还是哭了出来，有悲愤，也有不甘。他以为自己对这个父皇无任何的感情，但是毕竟血浓于水，老父将逝，他毕竟不是石头心肠，但是他有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话语，如今却是无从出口了，他能做的，只是跪在他的床前，连呼：“父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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