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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在山外走山人


  雄鸡一唱天下白。

  山水小镇才在晨曦中苏醒,少年郎便负柴刀长弓入山。踩日出而作,负日落而归,山水人家,经年如是。

  再次入山,回来时天色又已近傍晚,安知言猎得三只山跳,卖与那客栈掌柜。对于安知言来说,能连续两日均有所获,已是相当不错的结果。降云山经过本朝与前朝两次围狩,已经很难再像最初时有大收获了。至于为何围狩,安知言隐隐猜到是与小镇流传的山神有关,但最终如何,便不是他这一介草民可以知晓的了。安先生或许知道些内幕,但从未跟他提起过。

  总之,经过两次围狩后,降云山似乎变得更加危险了,几乎没人敢进降云山深处,朝廷也曾派兵探查过,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在路上,安知言又听见人们在说徐家的事。

  徐家是小镇的大户,祖上出了两代大官,如今更加了不得了。今天传出消息,说徐家嫡长孙徐近新,几年前便被仙家相中,昨儿夜里,仙家来人,说要带徐近新回山修行。

  徐家当代家主徐长儒对此也是坦言承认,本来作为小镇里正的徐长儒愈发受人尊敬,隐隐有了超越小镇祭司的声望。

  只可惜许多想一窥仙人真容的百姓都未能如愿。其中有不少为小镇祖祭而来的游人商贾觉得即使没能看见仙人,但恰逢了这一桩喜闻也是幸事,毕竟就算在邑何镇,几十年也未必有一人能被仙家青睐。可想,经过这些外乡人的流传,徐家在未来的十几年内,声望必将水涨船高。也难怪徐长儒乐于向人谈起此事。

  对此,安知言并无太多感触,只是微微有些惊讶。小镇自与外界相通以来,这徐近新还是两百多年间第二个被仙家相中的人。安知言忽然想起苏颜被段流平收为徒弟的事,来自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大凉的段流平会不会也是个仙人呢?不像。

  他可不只是听安先生说过,他还亲眼见过的!是个老道人,和寻常道观里那些道人不一样,真真正正的道骨仙风,很是出尘,而且还很是和蔼。后来他还奇怪,问安先生,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安先生说的那些神仙。安先生说,那人是其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

  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岁月里的一些小事,而且这些小事很好,在于与岁月无关。

  ————

  青石镇张老儿酒肆,是家小本买卖,传有三辈,装设简朴,价格便宜,是段流平最爱去的地方。不全是因为便宜,还因为老张家酿的酒够烈!

  平日里张老儿酒肆都是傍晚便关门,今儿也不例外。结果段流平乘着门还没关完便从门缝里挤了进去。中年掌柜张大可见了是段流平,骂道:“出去!出去!没看见关门了吗?”

  段流平一边赔着笑,一边将店门打开:“这不就没关了嘛。”

  张大可被气乐了:“嘿,我说老段,你咋脸皮子这么厚!”

  段流平倒也自觉,自己拿了一壶酒,一份小菜,找了张桌子就坐下了,喝了一口,倍感舒服,这才转头回应道:“张老哥,你还不知道我老段的为人吗?实在!”

  张大可呸了一声,干脆先收拾店里。他一边收拾,一边说:“老段,我家酒这么烈,按你这么个不讲究的喝法,估计得就埋在颖丘后头了。”

  段流平夹着一夹菜,笑呵呵道:“那感情好啊,到时候让你爹给我挪点儿地儿,说不定还能给你老张家长长风水。”

  张大可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段流平觍着脸道:“这不是镇里招女婿看不上我嘛,我不只能赖着你张老哥了?”

  张大可走到段流平身前,坐在他旁边的长板凳上:“徐家姑娘不就看上你了吗?”

  段流平一口酒当即喷了出来,脸色惨白:“张老哥,你可真会说笑。”

  张大可惊讶道:“你这都回来三天了,还没听说?也难怪,这事儿徐家自己也没好意思说,还使劲压着消息,你不知道也难怪。”

  段流平看张大可煞有其事的样子,愈发心虚:“我这和徐家姑娘也就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而已。”

  张大可摇头叹息:“唉!你和苏家丫头前脚刚走,那徐家姑娘就留了封信,偷跑出去了,说要去找你,到现在都还没个音信儿!你这一年多在江湖上就没遇到过她?”

  段流平傻眼了:“我招谁惹谁了?”

  张大可哼声道:“叫你嘴花花,几下子,就把人迷得不轻。听说徐近新那小子还被仙家看上了,这小子和他姐关系最好,平时徐家老爷子还管得住,这下未必管得住了,说不定就会找你算账!”

  段流平听完立刻摸出酒钱,蹿出酒肆,嘴里说着:“张老哥,剩下的酒请莽子喝了。”

  张大可叹了口气,拿起酒壶晃了晃,还剩大半壶,还不算太抠门,然后扯着嗓子对后院喊道:“儿子,你段叔请你喝酒!”

  段流平出了酒肆,找了处无人的地儿,身形一闪而逝,再度出现时,已身处小镇外的邑柳官道。

  邑柳官道依托原林山势修建,多是虎狼出没的荒芜人烟处。自小镇通往柳城的一段如今更几近无人问津,段流平现在便身处其中某处。不多时,官道尽头的拐角处,出现两人,一位须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一位容貌清秀的年轻姑娘。

  那年轻姑娘见了段流平立刻喜上眉梢,招手喊道:“段流平!”

  段流平则是笑容勉强,摇手作了回应。这人正是张大可所说的徐家长女徐近雅,年芳二十二,不知怎的就迷上了段流平这般的混不吝。

  徐近雅见了段流平,便大肆夸赞他和苏颜在赵国江湖上的种种传闻,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甚至连几桩与师徒二人并不相干的事都被徐近雅盖到了两人头上。段流平就这毛病,被人一夸就找不到北,眉开眼笑的,要是有条尾巴都得翘到天上去。

  等老者走近,段流平打量一番后,问:“江湖人?”

  老者抚须而笑:“误入了江湖的走山人,做了件分外事。”

  段流平陪着老者将徐近雅送回了徐家,路上老者话很少,倒是徐近雅叽叽喳喳一直说个不停,又让段流平给她讲了几段江湖逸闻的具体经过。这之间,段流平也得知了,徐近雅出了青石镇,便到邑何镇坐船去了文安城,本是因段流平无意间提过会去,结果在那等了一个多月,没遇上,后来就循着江湖上像是有关段流平师徒的消息追了去。开头两三个月还好,之后不久便遇上了危险,幸亏得到这位名叫范崇的老人出手相救。之后,她就跟着老人一边游历山河,一边追寻着师徒二人的踪迹。

  将徐近雅送回徐府,段流平没出面,老者范崇也谢绝了徐家的邀请答谢,自己找了家客栈住下。本来小镇上的三家客栈都已满客,还是徐家出面才给范崇腾出间屋子,这点上,他倒也没再客气。

  范崇住宿的是位于小镇东面的顺和客栈,也是小镇最好的客栈。客房装饰并不算华丽,但还称得上得体,也有一些客人把玩的精致小物件。范崇对此并无兴趣,正在床上打坐休息,那窗户却自行打开,然后便有一人蹲在了窗口,正是段流平。

  范崇睁开眼,神色诧异,但很快便下床朝段流平恭敬行礼:“恕晚辈眼拙,竟没能看出前辈是仙家高人,若有失礼,还请多多包涵。”

  段流平跳入屋内,又将鞠躬弯腰的范崇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越发狐疑起来:“真是走山人?”

  范崇不敢怠慢:“晚辈确实走山人,早年混迹于大夏山脉,也曾游走于北庭与赵国边境。此番大限将至,因曾与赵国安靖山有私交,故而选择游览赵国,前来青石镇也是如此。”

  段流平对走山人并不陌生,见过不少,与其中好一些还喝过酒。

  走山人可归算于散修一类,但与寻常散修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寻常散修主要以与宗门世家合作谋存,魔修便是以宗门世家争利求生,这走山人倒是有些与世无争的意味。一群修士,少则几人,多则数十,行走于大山之间,靠着发掘那些偏远蛮荒处的资源为生。

  段流平又问:“安先生的事,你也应该听说了,那次来是为了安知言?”

  范崇稍作犹豫,仍如实道:“确实如此。先选择游历赵国,一方面仍是抱有侥幸,期望能有所感悟,借机破境,再多一甲子寿命;另一方面,则是受安靖山所托。”

  依照段流平对走山人的了解加上自己对范崇的观察,他不觉着范崇此话有假。只是他也有些意外,看来安靖山是希望安知言走上修行路了,毕竟安靖山不会不明白真正的根结所在还是在修行本身上。但安靖山所希望的安知言走温和的走山人一途注定是不成的,安知言的修行资质太差,走山人的路子是肯定不足以支撑他在修行路上走下去的。

  段流平又将范崇细细打量了一遍,所剩寿命不超过十年。既然已经打算帮助安知言,段流平所幸也顺带提点一番范崇,最终是福是祸,全看范崇个人造化:

  “什么玄之又玄的感悟大道,对你来说,都是瞎扯淡!当今练气分食气、养气两条路,你既然走的是养气的路子,与其在什么感悟大道上面费工夫,还不如多在如何养气上面多花些心思。”

  大道感悟,自然并非如此不堪,但也绝没有一朝得道、鸡犬升天那么玄妙。寻常低境修行者推崇大道感悟,根源在于对此没有清晰明确的认知,更没有契合自身的修炼方向与练气方法。

  优秀的道统传承,也不过是指明目标方向,防止误入断头路。落实到个人修行上,如何实施,还是要因人而异,细致入微。例如范崇养气,要如何运行灵气,先后顺序、运转次数、盘踞位置等等,都要精细准确。每个修行者因为自身差异,具体数值等就会有所变动,要想在修行路上走得越远,就越要接近那个唯一数值。前期细小的偏差,后期就会变成巨大的瓶颈。

  修行意义上的天资,可归为两种,一种是天生便更能感觉到那个唯一,另一种是身体能扛得住反复尝试所带来的损伤。前者多是天纵奇才、年少有成,后者多是老而弥坚,大器晚成。修行上所谓的感悟大道,其实也多是为前者所言,不适用于绝大多数修行者。但尽管如此,知晓这些的高人修士对此也绝口不提。究其原因,在于察觉那个唯一的这种直觉异常敏感,一旦点破,很可能便荡然无存,通常意义上的道心崩碎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越是底蕴深厚的仙家宗门,往往越是注重后者,只可惜相较于前者的光彩夺目,后者很难为人察觉。

  段流平这番话已经超出点到即止,但对于范崇这样形将朽矣的修行者来说,利弊均等,之后如何,全看范崇的本事与造化。

  范崇没有惊讶,内心甚至连欣喜也没有,作为近两百岁的走山人,对此他或多或少有些察觉,只是拱手恭敬道:“前辈可否再说得明确些?”

  段流平拍了拍范崇的肩膀,只嬉皮笑脸说:“修行路上,芥子须弥。既然安先生信任你,那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

  说罢,段流平跳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范崇愣神,而后摇头,哑然失笑,心知在这位前辈高人心中,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微微叹息后,范崇肃穆作揖,真诚道:“关于前辈的事,晚辈必会守口如瓶。”

  也不管段流平是否能听到,范崇求得心安。而后,他又开始思索起来,先前在徐府,他之所以不愿意留宿,是因为他看见了一人,曾是赵国修行界年轻一辈的双绝之一——累轻侯。他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赵国实力尤胜当年,但却是民富国弱、外重内轻的景象,加之近日来动荡不安,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年本该如日中天的长仙门一蹶不振,累轻侯这位年轻俊彦因此受累、泯然众人。但范崇绝不敢因此便小瞧他,范崇清楚地记得安靖山曾如何评价这位长仙门弟子第一人:大道无情,得时化龙。若是安靖山判断不错,如今困象未必不是潜龙在渊。

  若果真如此,那累轻侯蛰伏十余年后突现此地,说不定就是赵国这一场风云变幻的征兆,而且极可能事关龙属山。

  范崇正推敲,客房外又响起敲门声。范崇一问,来人正是累轻侯。

  累轻侯入屋施礼:“夜里造访,多有冒昧,还望前辈莫要见怪。”

  范崇还礼道:“你我修为仿佛,我如何当得起前辈二字。”

  累轻侯谦逊道:“达者道之先,长者本之先,晚辈虽诚心慕道,亦不敢做忘本之人。”

  范崇心中暗自赞叹,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不知累仙师前来所为何事?”

  累轻侯笑道:“晚辈听徐家小姐说前辈是一位走山人。徐家小姐自是不知,但晚辈却素有耳闻,且一直心神向往,故特来拜见。”

  范崇笑道:“不止如此吧。”

  累轻侯也不再客套:“晚辈关于走山人有一问:如何做到不相争的?”

  范崇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有不相争的地方?你不知罢了。”

  累轻侯大失所望,范崇一番自嘲后,又想起段流平刚才来见他,并猜测到安靖山为何托付他,突然收拾情绪,正色道:“走山人颠沛流离,终日惶惶,又需要共抗强敌,值得争的也就少了。仙家宗门,根基巩固,少有朝不保夕的性命之忧,自然这些争斗就浮现出来了。”

  累轻侯皱起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一国之内,少有走山人;两国边境,偏远无法之地,又多为走山人。所处之地才是根本?”

  范崇点头道:“越是长命者越是惜长生,修行人与常人何异?抱安守成,常情也。山风过道,不过须臾;日月升落,一日去矣;四季流转,方见年岁。所处固然重要,求道者师法天地,又必当有超脱所处的格局。”

  累轻侯若有所悟,再无轻佻,神色郑重,躬身作揖,一拜到底:“既有此身,当有此心。”

  言罢起身,又问:“前辈为何教我?”

  范崇看向窗外,展颜笑道:“大概是想保留一点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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