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生辰日

　　泥胚木窗，烟囱火炕，木篱柴扉，合成一处标准的梅林堡院落。西墙下是羊棚鸡舍，与之隔开三尺的小径旁，是一块三丈见方的菜畦，夏秋时候，总有红椒绿果，翠叶黄花，允吃允赏，宜晨宜昏。

　　在菜畦北邻，沈松言自砌了一片椭圆花池，因陆晓棠和女儿都只爱重生趣，并不挑拣名头，每年开谢其间的形色，都是适宜塞北生长的普通花种，有时还会移植些山里田间的野草杂花，与家花一争芳艳。

　　整个瀛棠苑有六间正房、四间东厢房，这十间泥坯屋，功用分明，布置妥帖，在沈瀛眼里，爹娘的悉心安设，让泥坯屋们变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有自己的闺房、暖阁，还有客室、书房、厨室、花厅，在梅林堡的百十户人家中，是最精致讲究的居住安排。

　　沈瀛小时便听青秀的奶奶说，“闺房”、“书房”、“花厅”什么的，都是爹和娘带来的新名堂，是有钱大户人家才有的花样，可在梅林堡住下来的，都是穷人和流人，鸡窝猪圈羊棚马棚倒是家家都有，就是没人讲究这些住人的花样，就比如那个“闺房”，有女儿的人家，最多等女儿长大些另居一屋便是，孩子多的人家，连另居一屋的可能也没有。

　　青秀和宝英从小就羡慕沈瀛有专属的小闺房，不仅独立，而且便利舒适，在里面，可以像个小小女王一样随心所欲。

　　而最让沈瀛骄傲的是，抬眉举手间，娘的精湛绣艺随处可见，件件都蕴满了美丽生机和七色意趣，不止她的闺房，家中每一间泥坯屋，都因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绣图，变得婉约明媚，典雅安宁。

　　整个瀛棠苑的灵魂，自然是小院中央这株俊挺的西府海棠——从春天的娇粉繁花，到夏天的青荫绿果，到秋天满树的水灵玛瑙，直至隆冬静立裸肃的枝干，这株海棠，色、香、味、姿四时常在，是沈瀛最钟爱的伙伴。

　　正屋西首的一间便是沈瀛的闺房，陆晓棠笑称为“捧珠阁”，沈瀛小时候问这是什么意思，陆晓棠便笑说，“你小名叫挽珠呀，不是有句俗语，‘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吗？捧在手里不行，捧在阁子里就安全啦。”

　　沈瀛渐大渐明白，这原是爹娘视自己为掌上明珠之意，由一个名字风雅传达。

　　天霁娘曾经打趣陆晓棠，“这可危险，当心这虚名被贼人盗寇听了，还以为你这是藏宝屋，定要起贼心来劫的。”

　　陆晓棠只说，“不过是消遣自娱，外人不知道的。好在这梅林堡虽然僻远荒冷，所住也多是贫苦流人，民风却淳朴厚道之至，难得会有什么贼寇。”

　　家中无处不在的绣品，大多是关于江南姑苏的。沈瀛从小便起卧在“姑苏梅韵”、“洞庭清莲”的被褥间，穿梭在“太湖石苑”、“桃花照水”的帘动里，在“月落枫桥”、“燕子问柳”的帷帐下读书，用“茉莉清芬”“丹桂香远”的绣帕拂面……

　　与这些精雅婉约的绣图日日对视抚触，熟读众多描画江南的诗词歌赋，再加爹娘不厌其烦的种种描述，沈瀛觉得，自己纵然未见江南，亦是熟谙江南的了。

　　令沈瀛骄傲的除了娘的精湛绣艺，就是爹爹的诗书文章，丹青妙笔。娘的绣样都是爹亲手绘制的，有的绣图还配了精美的书法题字。

　　沈松言总对女儿说，就算物力再艰，省俭什么也不能省俭笔墨纸砚，放弃什么也不能放弃诗画文章。很多纸张笔砚书籍都是当初不远几千里，从江南辛苦驮运过来，有的纸张已经泛黄，但在梅林堡，这些东西是真正的奢侈品。

　　楚之麒夫妇时常感慨，“松言和晓棠真是好心量，这么苦寒无望的日子也被你们过得如此风雅妥帖，我们两家也不能泄劲，要一起踏实过好才行。”

　　堡北头大音寺的虚泉住持则赞说，沈陆夫妇是真正做到了“既来之则安之”，亦深合佛家所倡的“随缘”二字，在他历来所知所见的流放者中，实乃少见的放达心胸。

　　那虚泉住持有一位常年云游四方的虚镜师兄，偶尔回来，跟沈陆二人相识后也说，“在贫僧多年游历天下的见闻中，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二位能如此从容淡泊，以本心接纳命运的奢俭更替，且仍旧不失性情所钟，不废心魂所系，实在是世人中难得一见的。”

　　每逢有人给了这样的褒赞，陆晓棠夫妇二人总是淡淡笑过，只说，“这是瀛瀛喜欢的。”

　　惦记了五天的海棠叶子，还好好的长在枝上，竟然抗过了一天比一天狂烈的西北风，沈瀛暗暗高兴，连陆晓棠沈松言二人也兴趣盎然起来，都等着看这枚枯叶到底哪天肯向狞厉的塞外朔风投降，谁将赢了这个赌约。

　　赌约后第六天，十月十七，是楚云遐、穆天霁与沈瀛共同的十三岁生辰。

　　每年的这天，都是楚、穆、沈三家的共同节日。三家父母不止一次感叹过，这真是个神秘的日子，不仅三个娃娃同在这一天出生，此后三家原本将要彻底亡败的命运，更是有了神奇转圜。

　　虽然至今也不知道，在那桩惊天动地的科场弊案里，满清皇帝究竟为何一收不论良莠奸直、势要斩尽杀绝的狠手，忽然对他们三家另施别裁，但确定无疑的是，在如此的惊天大逆转背后，一定有某种神秘的重大理由，令那喜怒无常的少年清帝做出了如此裁断。

　　从千里押解，一路跋涉来到塞外，被此地官府抛掷在梅林堡的第一天起，无论最初的日子多么艰苦不适，每年这天，三家都要在一起隆重度过，跟过年、端午、中秋一样，轮流在各家齐聚同庆。父母们都说，这样的合聚，能给他们带来一种依稀回到江南，合家团圆的滋味。尽管眼前种种，跟昔日江南的一切，早已是云泥之别。

　　今年的生辰日轮到在沈瀛家过。一早，顶风进门的楚云遐便向炕桌边支颐发呆的沈瀛神秘问道：“怎么样，今天可是照旧？”

　　沈瀛抬身拿起炕桌下面的绣绷，闷闷道：“嗯，一点都不差，刚过五更时分，我照旧醒了，那个香也还是照旧来了，不知是不是我太过好奇，等待心切，这回越发觉得它冷香渺渺，清远灵透……可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我也还是想不出这是个什么香。”

　　说时眉心里的天然梅花印，被沈瀛微微蹙起几分沮丧不解。

　　“时辰呢，还是老时辰？”楚云遐追问道。

　　“时辰也还是照旧，大约有半炷香的工夫才散去”。

　　楚云遐露出既惋惜，又在其意料之中的神情：“这真比每年海棠花开的还准时，可惜总是在五更时分，又只短短半炷香时间，留也没法留，存也没法存，想帮你做个甄别都没机会，你自己偏又一直说不明白是何种香气。”

　　沈瀛沮丧道：“我也想留住呢！这次还叫了我娘来，说什么都闻不见，哎，反说我天没亮就出幺蛾子闹她。还好有你信我，”顿顿又趴在炕桌上呆呆道，“从我七岁那年险些落井时第一次闻到这香气，数数一共有七八次了。穆伯不是还说过，在我五岁那年跌下大石桥，他把我抱上来时，也听我一直念叨有什么好闻的味道，可惜我不太记得了。”

　　“偏偏味道这种东西，若不是众人素日皆有体验之物，又不是一同闻到，任你怎么说，旁人也是没法领会的。你又说那香气是从没闻过的，这就更让人难以捉摸了。”

　　云遐坐在炕沿上开始一本正经分析，沈瀛在旁瞅着窗棂出神不语。

　　“就说这香的种类吧，花香草香果子香，茶香酒香药草香，花椒大料陈皮香，檀香麝香龙涎香，天然香，人工香，动物香，植物香……普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种香，单只一个‘花香’，就不知道又有多少种，而我们知道的花草从来也有限。这样下去，再闻过多少回，也辨不出这是哪种香，又是来自何方何物，我看呀，恐怕要好奇一辈子了，想想我都要发闷。”云遐炒豆子般一气道。

　　沈瀛拈着绣针出神道：“照你说，只怕要我阅尽世上各色种种奇香，也不一定品得出。不过这个也不太打紧，终究也是为了弄明白香味的渊源，和这奇怪的时间道理。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这香气就不来了，去年到今整一年，可就只得了今天这一回。”

　　云遐忽然眼睛一亮，探到新秘密一样，扭身叫道：“瀛瀛，这时间规律果真奇怪！不只是合着生日，连时辰都合上了！你看啊，我们三个都是这一天出生，我在四更丑时，你是刚过五更的卯时，可巧这香也是每次五更左右出来，不是更奇了么？”

　　沈瀛从没在意过生日的时辰，听云遐如此一说，也吸气惊讶道：“果然，以前每次也是这样，天尚未明，五更初起……这，这也太玄了吧，难道是我的生辰时刻带着什么神秘奇怪的东西……”

　　说着心头有些吃紧，不由攥了把绣布，“云遐，你说这香气会不会就是神鬼故事里的某种魔法咒语？我现在真有点害怕了，会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缠上了我？要么，是我以前太淘，得罪了哪路神灵？”

　　楚云遐一双机灵晶亮的鹊眼眯起笑意，道：“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永远是天地不怕生死不怕的魔女呢！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臆想就把你吓住了，咳咳，到底只是小女子！”

　　沈瀛听说啐道：“我既没有天地不怕也没有生死不怕，跟是不是小女子也没关系，换是你，说不定也害怕，我娘说过，看不清摸不明，又肯定存在的东西，才最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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