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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离


  衣衫不整的男人一边喘息一边撑着地坐起来,歪着头双手用力绞着自己滴水的长发,时不时抬眼看一下面前的几人,刚刚平顺了气息,忽又仰面爆发出一阵大笑。

  祁云归紧盯着他,问道:“先生适才危险万分,现在因何发笑?”

  那人扫了一眼祁云归,止住笑,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始脱衣服。

  众人一惊,一侍卫更是按捺不住拔出刀来指着他喝道:“大人问你话你听见没有!”

  那人完全无视近在眉睫的刀刃,宽衣解带得愈发转注。陈韶使了个眼色,侍卫怏怏收刀,他方才细细大量起这个怪诞的男人来。

  他肯定不是太年轻,须发间有零星的白,但又说不出是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眼里醉意朦胧,却仿佛整张脸都写着嚣张二字,目中无人过滤掉一切外界的非议,只见他一点都不利索地脱下外衫随手丢在一旁,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接着就站了起来。

  他很高大,比陈韶还高半个头,却脚步都是趔趄的,夹带着一身的酒气,跌跌撞撞地走向祁云归,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陈韶好不容易稳住护主心切快要气疯的侍从,就见那人以一种与其说陶醉更像是无耻的神态摩挲着祁云归的衣袖,半晌忽然盯着他嘿嘿一笑:“这料子不错,我现在冷得紧,不如借给我穿穿吧?”

  他嗓音有些沙哑,本该是沧桑的,此时却因刻意的轻佻显得十分古怪,带了些为老不尊的游戏姿态。

  “先生乃贵客,衣食自然不必担心。先生且下去歇息,一会儿自然有人服侍。”祁云归温声说道,缓缓拨开他的手,复又抬头看向众人,声线骤然转冷,“来人,带他下去醒酒,还有什么需求满足他便是。但是给我看住了,没有我和陈将军下令不得放他出来。”

  于是侍卫们一拥而上,十分迫不及待地将他架了下去……

  他十分出人意料地没有反抗,却在马上要被拖离众人视野的时候,蓦然抬眸定定地看向一个方向。

  宋梨画怔忡了片刻后只觉周身一凛——他看的竟然是她!

  那目光幽寒深邃,浓重的醉意一扫而空,凛冽森然几近肃杀。

  与之对视的一瞬,她呼吸都被摄去,由眉睫直灌胸腔的尽是利刃般的锋利冰寒。

  祁云归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他……”宋梨画皱眉,再看时那人已被带了下去,之前如坠冰窟的森冷宛如幻觉。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无事。”

  三日后。

  楚墨昔独自坐在桌旁,有一缕温暖的余晖穿过暮霭透过雕窗斜映在她手捧的一卷医书上,静谧安然得仿佛陈年墨香都从微黄的纸页间逸出,酝酿出柔和却醇厚的气息。

  她看得很专注,宛如寸寸光阴都静止在眉睫之下,直到一声尖锐急促毫无斯文可言的开门声骤然响起,方才所有雅致闲适的氛围干脆利落地消失殆尽。

  她顿了片刻才微微茫然地看向来者:“嗯……先生醒了?”

  ——如此嚣张,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还能有谁?

  “啊,醒了醒了!”男人挥了挥衣袖又用它擦了把嘴,开始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在屋里游荡,摸了摸烛台又搓了搓帘帐,发表了一番“啊这些东西真贵重我一介小民好生羡慕大人慷慨不如全送给我“的长长感叹之后,终于盯上了她手里的医术,十分自然地一把捞了过来。

  那原是楚家极珍贵的典籍,此时被他随意且粗鲁地翻动着,楚墨昔却也不恼,只静静盯着他,直到他翻得厌倦作势要丢开,方才漠然开口:“不知先生到此所为何事?”

  男人不语,手里的动作却忽然顿住,目光紧紧胶着在一段话上,眼底的倦怠被渐渐生出的神采替代,最后竟变得兴奋异常。

  楚墨昔疑惑看去,男人当下把医书扔回桌上,用粗糙却修长的食指指向摊开的一页:“这里,写错了。”

  写错了?

  她细细读去,面容浮出隐约的震惊,再抬头时,眼中已染上三分讶然三分怀疑三分迫切一分敬畏。

  ——楚家医书名为典籍,实是家中先辈亲书的记录条目,可多可少,可对前辈改动删节甚至亦可自成一家。如此,家里长辈观点或有分歧,相互辩驳或自行成书立著也不在少数。那些有争议的问题,大多艰深而未有定论,寻常医者难以涉及,而她手中这一本,那一段的论述在她看来,观念确实有些陈旧了。

  这是这些都是楚家内部的争论,远未公诸于世,外人又从何得知?

  她缓缓站起,严肃而谦恭地问道:“恕我直白,敢问先生名讳?”

  若他真能一眼看出她潜心研究多日方能会意的问题,那他水平必远超于她。而据楚墨昔所知,精通药理,行为疏放,举止散漫的中年男子,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很出名的人……

  男人没理她,她便深吸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敢问先生名讳?”

  男人好像才听见,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慢吞吞道:“我好像姓风……”

  风……他姓风!

  楚墨昔神色未变,声音却渗入一脉惊喜,她殷切地再度问道:“如此……先生可是名满天下的风离风前辈?“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悦。

  风离……那是一个虽已被历史的风烟侵蚀,念起来犹可以惊艳众生的名字。

  三十年前,风家出了个潇洒少年,嚣张放浪,最喜登高长啸,纵酒狂歌。然而他十岁通读百家医书,十五即深思钻研制得奇药,弱冠之龄便已云游四海,浪迹市井间治病行医不取分文,时人为之医仙。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献上一方秘药治好了一名皇子的痼疾,龙颜大悦,向他加官俸禄授百金,他长揖以谢,依旧布衣江湖,两袖清风,扶危济贫,自此扬名千里。

  一直到二十年前城池陷落,逢国被迫迁都,风家陨于战火,风离亦不知所踪,皆云其早已殒身于乱军之中,举世皆叹惋。

  这样一个人,如果这样一个人如果还活着,如果这样一个人值此涉险之时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

  那当是多大的惊喜?

  那人眯眼,约略点了点头:“我叫风离,但前辈是什么东西……”不给楚墨昔再度发问的机会,一甩袖向门口走去,“你这里真无趣,我要去用晚膳了……”

  ——这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对落水上船的事绝口不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

  “前辈等一下!”楚墨昔在他身后扬声唤道,声音却在门板开合的响动和一声惊呼中戛然而止。

  接着又是开门的声响,随之出现的是站在门边半是局促半是惊愕的宋梨画,试探着叫她:“——楚姐姐?”

  时间倒回一炷香之前,她刚和陈韶看了看地图,听他们商议了一下泊船和置办干粮的地点及与军队会面的时间,尚未决定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她刚想去叫楚墨昔,却还来不及敲门就和从屋里出来的那个男人撞了个正着……

  她惊叫一声,想要侧身避开,那人却完全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的意思,甚至顺手一推关了门。

  “先生……?”她轻声开口,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俯身在她耳侧很低很沙哑然而很严肃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去向黎村。”

  宋梨画立时怔住,难以言喻的紧张和颤栗再次回来,如那天被他注视时的感受如出一辙。正惊骇着,捂着她嘴的力道忽然消失,她刚欲细问,却见那人不着痕迹地从身边闪过,脚步零碎衣袂飘飞地施施然走远了。

  向黎村?那是什么地方?她分明未曾听说过啊。

  思绪游离地推开门,却见楚墨昔正望着她,眼中还燃烧着尚未冷却的喜悦和企盼。她眨了眨眼,觉得褪去了漠然的楚墨昔很特别,便唤了一声:“楚姐姐……你怎么了?”

  “梨画?”楚墨昔微微一笑,“我们边吃边说。”

  “风先生早年即有济世之心却不求闻达,后罹烽火,屡经离丧,坎坷流离,未可言说。今先生现身于此,必不忍听闻江南哀音。若得先生指教一二,则是天佑苏杭百姓。晚辈以茶代酒,以敬先生。”听楚墨昔讲了缘由,祁云归当下斟了茶向风离举盏,从容敬上。

  一介医者,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岂献得上什么救国救民的良策?况且他上船势必怀有目的,又怎能尽信楚墨昔喜难自抑之下的一面之词?他故意说这话,只是试探。

  果然风离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除了低声抱怨“没有酒没意思”以外,丝毫没理会祁云归。

  祁云归并不以为意,一顿饭草草吃过,未有风波。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今宵水静波明,风离早早就寝,一夜安眠。

  今宵风吹雾散,宋梨画和楚墨昔秉烛闲谈,不知疲惫。

  今宵月明星稀,祁云归临江饮茶,乘月吟歌,歌曰,舟楫溯寒波,浮生意几多。抱持纤月影,举盏赴山阿。

  今宵鱼沉雁泣,陈韶和玉竹一致决议两日内靠岸泊船,购置粮物休整人员,而歇息的地点,正在一处民风淳朴的村镇,名曰,向黎村。

  今宵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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