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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暗潮


  京城的风永远是透明的,清澈纯洁得宛如一脉溪流,冲刷荡涤掉一切污秽不堪的不洁的心机。此刻的日光照下来,无所顾忌地将满巍峨宫阙和穷愁陋巷同时填满,将御苑玉阶和干涸河道间破碎砂砾染就同样的明艳色彩,于是这最值得骄傲的城池便浸透了浓郁的华贵的金黄,无比公平,无上完满。

  枯萎的草木尽头,是一户非常普通的农家,收割后的田垄寂寂沉睡着,紧闭的柴门将世界切割开来,一半是辉映着熠熠流火的雍容盛世,一半是潜藏着黯黯急潮的幽黑海洋。

  仿佛将人间夜色里所有的黑暗钟于一身的男子坐于主位,以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蓦然开口:“顾敬思手上还有多少兵马?驻于何处?”

  “约有五万,已由南疆移至扬州,悉听主上调遣。”苏晋恭敬答他,斟酌了一下仰头道,“属下有一言,望主上听取。”

  容清行略一点头:“你说。”

  “属下以为,起兵之处决不能是南疆更非江南任何一城!”他的声音如同破冰切玉,猝尔传来,“请主上速移兵至洛阳附近!”

  容清行闻言倾身向前,不解蹙眉冷声置疑:“我军生长于南疆熟其水土,当朝又疏于戍边,必是连战连捷直入内地;再者江南大小城池郡县,兵民百姓惶惶度日已逾两年,毫无备战之力。如此从两侧夹击攻取中原,滴水不漏,有何不可?”

  “那主上可曾想过,之后怎么办?”苏晋很冷静地看向他,细细展开分析,“主上说得没错,若依原计,一开始必将数战数捷,但这之后呢?待我军历尽艰辛,多方转战,攻下江南,兵马俱疲之时,一定会迎面撞上装备精良兵强马壮,斗志昂扬势要收复失地一雪前耻的朝廷军,届时我们还打得赢吗?”

  “所以我才想以平民起义为由,一路收编所有散兵流民,再于京都广散流言兼取民心,或可一战。”容清行立刻答他,笃定非常,“何况这虽有风险亦是唯一的途径。若举事于中原在帝王脚下,岂非直迎强敌自取灭亡?”

  “正因为是强敌才必须速战不能给其备战的时间!当今圣上再疏于政事溺于声色,我们一路从江南打来的时间也足够其幡然悔悟整军相迎!”苏晋急声应他,接着顿了半晌平复下来缓缓道,“而且主上一心想着收编江南流民举其名起义,为何不想用北方?”

  “北方为帝王所控,多忠君死节、慷慨悲歌之士,且经年安稳从未有异心。如何可用?”

  “忠能死节之士总好过江南沃土上那些不知饥馑的庸弱逸民。主上只道江南百姓饱经劫难于朝廷多有怨言,然一则据我这两年了深入细查,他们虽多怨望,却终不至于做出这种背弃君父、背弃家国的事来。二则其大多家境殷实,衣食无忧,不愿更没有立场挑起战争,反是有太多朱门望族自恃乐土逍遥,于时局并不挂怀。北方则反之,盖因帝王近年多事荒淫,不辨忠奸,翻覆手腕,更兼苛政赋税,招致的民怨数倍于江南,门阀大族的朝不保夕之感也强得多。”

  容清行终于沉默,目光如暗夜寒星,潜着什么幽隐的光。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但听苏晋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说完:“所谓北方民心安稳无异心,是针对那些领天家俸禄的缙绅之族。而在这种时候,手提三尺剑便可斩敌的所谓草民布衣,永远比以清谈为庙略的高官有用得多。”

  “而我们两年来未犯北方分毫,君王耽于安乐致使兵骄将怠,我们才有此良机攻其薄弱……”容清行轻声喃喃,忽然抚掌而笑,“好,好,说得好啊。不贪江南小利,看似攻坚实取捷径,我军中定无第二人有此远见!”

  苏晋垂首:“主上谬赞。”

  “传令南疆及扬州各部,使其厉兵秣马,屯足粮草静候半年。半年之后,陈兵京城。”他的声音荡开如一张琴上最滞重的弦音,偶一拨动,溢开的都是杀伐之气。

  少顷,他又将传令之人唤回,补充道:“留下三千精兵在苏杭一带,随时听我号令。”

  见苏晋疑惑的目光袭来,他笑着解释,这一次笑容当真浸满了眼睛,将黯淡的星辰焠成水晶珠玉:“那人说已完全取得了信任,起兵之日将助我们首先歼灭陈韶军——只因怕惹怀疑不敢与我方联络,趁前几日陈韶和那个知州外出征伐苌楚门方才得以寄了封信出来。”

  苏晋本是惊喜的,提及苌楚门瞬间黯了眼神,再次低下头,语气渗入了极浓重的愧疚:“是属下不察,请主上降罪。”

  容清行却仿佛心情相当好:“让一个长于临敌制策的谋士去聚一帮杀手以求财原是我之过,你日后且跟着我行军吧。况且……”他骤然敛去笑意,话锋一转,“况且苌楚门即便还在,也没什么用了。”

  苏晋不解道:“属下愚钝,请主上明示。”

  于是他便又一次笑了:“半年的安乐,足够那个诗人官员卸下警惕,纵情饱览他的吴越山水了吧?”

  数十里开外便是皇宫,雕栏玉砌因为霜洗过,在百草萎绝的景致间非但不显萧条,反是数倍于先前的明艳鲜妍,衬着几株秋花,愈显得娟娟可爱,其上流光于点,如露如萤。

  宣明帝扔下最后一封奏折,微微倦怠地抬眼环视了一州低头不语的群臣,淡淡开口:“赵定原。”

  年约四旬的朱衣官员移步出列:“臣在。”

  “赵定原,你看看,你且仔细看看。”宣明帝随手抽出堆叠如山的奏折中的一封掷了出去,神情仍是淡淡的,未有怒色,却让满朝文武噤如寒蝉,“你看有多少人弹劾你。”

  赵定原狐疑地躬身捡起,展开读了没两行便脸色大变地撩袍跪下,一张脸转作惨白:“陛下,着都是诬告啊,陛下,请陛下明察……”

  “朕也想明察啊。”宣明帝幽然说道,几乎懒得看他一眼,接着骤然拔高了音调,“你们想说什么倒是说啊!一个个在奏折里义愤填膺,如今怎的不肯明言?”

  群臣面面相觑,各自缄口,却到底有个队列末的年轻御史沉不住气振袖而出,坦然道:“折子中关于赵大人的罪状条条属实,臣下俱是有目共睹。”说着他十分自信且期待地看向几个文臣,见没人理他略有三分失望,下一刻又重新昂扬了神气朗声道,“臣还和朱大人李大人查实先前祁长史和章祭洒一案纯属子虚乌有,全为赵大人捏造谣言构陷贤良,还请陛下重新审查。”

  赵定原伏地埋首,汗出如浆,惊惧之下只觉难以置信——他之前早已摆平所有于此有异意的言官,这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眼角余光但见一角绿袍摇曳,想来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小官,是从何人处听来那些他永无可能介入之事?

  他只觉得有什么幽微难测携风带雨的力量自某个角落不容分说地袭来,他尚未及分辨,只听宣明帝沉沉开口:“带祁桢。”

  衣冠散乱的年轻官员被侍卫架上来的时候几乎难以站立,很艰难地以手支地才能勉强跪拜。强提了一口气他非常微弱地开口:“罪臣祁桢叩见陛下。”见皇帝目光闪烁久久不语,咬了咬牙道:“陛下,臣委实冤枉。”

  宣明帝颔首示意他说下去,祁桢断续且低微的声音便慢慢传开,却一瞬间如狂风袭过茂林将所有秘密植于土壤深层的植株连根拔起,将所有肮脏泥淖暴露在灼灼阳光之下。于是群臣皆心惊肉跳地低头故作淡定,唯有那个少年意气的御史昂着头笑得愈发灿烂……

  接着事情就清晰明朗地以偏离所有人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临西十九年秋,帝黜赵定原之职而复用祁桢章琰,朝中专谋富贵之臣惶然有朝不保夕之意,各自收买言官以上书相互构陷,一时谤议四起,每有廷议必针锋相对,黑白颠倒混乱不堪。

  然而如那七品御史般清警直言之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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