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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破城


  深秋霜落,万木摧折,而这场由春至秋横亘六月的战争,也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

  叛军屡出精锐,官军轻狂自许,兼以朝臣通敌,九月初三洛阳城破,帝王携百官奔往江陵,以延系大逢朝微若游丝的国祚,同年改元承和。

  承和元年,中原不返,万里同悲。

  长别故都的那天全城都下了濛濛的微雨,若非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湿润而血腥的味道,竟有几分杏花烟雨的婉约情意。穷途末路的君王将雨水冲刷的兵民喧哗声悉数抛于身后,绝望间第一次对永远如珠玉娇花般相怜的爱人发出暴怒的呼号:“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快跟朕走!”

  玉曦笑着看向几步之遥被焦灼的军士半拖半抱的君王,细雨将他平生威严都淋作狼狈,她看着看着就有点怜悯,可她分明是喜悦的,喜悦得声线都在颤抖,喜悦得很努力才能故作流连地柔声道:“陛下快启程吧,妾身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你留在这里迟早有危险!你快过来,过来跟朕在一起!”宣明帝边吼边狠狠甩开一个要把他往外拉的手下,“你们给朕滚开!”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陛下就不怕兵士反对?”她勾了勾嘴角又扬了扬手中的匕首,“陛下再过来一步,妾就自尽以谢天下。”

  宣明帝摇头,目眦尽裂:“他们反不反对朕管不了,你必须和朕在一起!”

  许是他时至今日依旧强硬的语气触怒了她,玉曦顷刻间尖刻了语气,她充满嘲讽地冷冷开口:“这世间原就没有必须的事情,陛下到现在还不清楚么!”

  她说着就又笑了起来,悠悠踱了两步游戏般刺激着君王业已频临崩溃的神经:“陛下以为是谁劝丞相撤回了先前的上表改奏用现在的守军?又是什么人让朝中的贤臣零落奸佞纵横以至军民□□?妾初进宫时那一点点海内清平的面貌,怎么偏偏就在这几年里尽数消磨了?”

  见宣明帝似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尔后陡然暴怒,一把夺过周遭军士手中短刀直指她的眉心。玉曦就那么全无避畏地静静看着那刀刃剧烈震颤起来,直至重重掷落在雨水里,但听他良久才又悲伤又艰难,又不甘又无奈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曦儿,为什么……”

  “为什么?妾也想问陛下为什么?当年在陆峰丧礼上陛下怎么就一眼看中了妾?”她压下心底呼啸洞穿的悲凉,以一吐为快酣畅淋漓的语调揭开不堪回首的往事,“陛下以为妾是什么人?山野田间的孤儿,陆峰拾来的小妾,攀折于数人之手的野草残花?是啊,妾就是这样的人,但还有吗?还有其他的吗?这么多年陛下竟不曾看明白,妾还是别的什么人?”

  “妾本不是孤儿的,妾有爹有娘有弟弟妹妹,还有很喜欢很喜欢的想要与之举案齐眉一辈子的人——十多年前有一首四海皆知的诗不知陛下听过没有?”她忽然凑近了些,徐徐念来,如咏风谣,“‘殷山多璞璧,朝晖照清夕。疏风动青筠,明月泻白石。’朝晖就是晨曦的意思。现在,陛下想起妾是谁了吗?”

  她说完不再言语,只看着宣明帝的神情由沉痛至困惑至顿悟再重归沉痛,才又缓缓道:“陛下若想起来了,若想杀妾便尽早下令吧。妾并非畏死之人,陛下多年前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她闭了眼,细密的雨落在脸上如同泪滴。她做到了,这么久生不如死的光阴,这么多曲意承欢的朝昏,她终于可以毁了他的江山,然后在毕生从未有过的喜悦里,无比轻松地去死。

  在长得近于煎熬的沉默后,宣明帝终于看向身侧就等的将军,说出让后者顿时如释重负的两个字:“走吧。”

  零雨将摇动的王旗染出斑驳的深色的水渍,宣明帝在喧嚣的士卒和惊恐的百姓间绕过犹巍然矗立却因无复威严而显得颓圮的宫墙时,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风雨交叠,高墙阻隔,他已经看不见她了。

  他却还可以想,想那无数次触手可及的,巧笑倩兮的伊人。

  世人皆道他昏庸好色,来日青史也必如是记下。只有他自己记得,当年一无片缟素的陆将军府,那苎麻白衣的明艳女子,是怎样以冷冽刚硬的神情和哀愁倔强的风骨撞入他的双眼,再无转移。

  她假装的娇痴和长久的幽闭,偶然的顺从和恣意的邀宠,让他早早就觉得,她绝不是寻常女子,或是九天的神灵,或是致幻的奇花。

  那还有什么可怨怼的呢?

  他摇头不再想,扬鞭疾驰任宫阙在身后湮没为一个点,渐化无形。

  玉曦仰头站在雨里懒得睁眼,任雨水将心底的悲恸和狂喜交相翻卷成炽热的快感,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温润明彻如暖玉相击:“贵妃恕臣来迟。”

  她还是闭着眼,道:“你怎么不走?不怕死啊?”

  祁桢第一次不再畏惧地抬眼好好看她,看她当真如朝霞幻就的容颜,温厚一笑道:“贵妃把臣那么长时间献心献力才得来的清贤忠正之名给毁了,现在却要弃臣不顾吗?”

  玉曦终于微觉惊异地看向他,繁密雨脚渐见稀疏,有细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脸上。她抿唇飞快笑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臣不敢。”他亦飞快重复了一遍这说过千百遍的三个字,这次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因为他下一刻又很认真地道:“贵妃想怎样,就怎样。”

  泠儿待苏晋出营后颇感无聊地外出溜达了一圈,捉了几只在西风中瑟瑟发抖的蟋蟀用瓷瓮盛了任其角逐,一轮胜负尚未决出,却遥遥地看见他又回来了。

  她小跑着迎出去,兴味盎然道:“先生这次去干什么?怎么这么快?”

  苏晋进营喝了口水,罕见地没有转移话题,而是注视着她神采奕奕的双眼耐心道:“我去和主上说先不要动皇宫,玉曦不可杀。”

  “主上……答应了?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泠儿乍听只觉得奇异,顷刻间又转为十分的欢喜,“那太好了,主上果然英明!”

  苏晋再度被她的逻辑击败,无可奈何道:“你又不知道缘由,有什么可高兴的。”

  “少杀一个人不是很好吗?我们要夺回原就不属于那个皇帝的江山,可她只是个妃子,妃子不就是,不就是……”她努力想了想,尔后又迅速接上,“对,不就是先生教的那首诗里写的,‘金屋无人见泪痕’,最无辜最可怜的,来日若主上当了皇帝就放她回乡,她那么年轻还有很好的将来啊……”

  她说这段话时整个人都有一种难言的光亮,灼得苏晋立刻转开了目光。泠儿只道他生气了,黯了黯神色低头委屈道:“我知道,兵戎之事,最忌妇人之仁;不惜牺牲,方成江山之业。但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同情她啊……”她说至此忽又抬了头,再次眸中清光炯炯,“那主上和姐姐,还有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如先生你教教我吧,怎么做到的?”

  苏晋又喝了口水,沉默半晌后唤她:“泠儿。”

  “嗯?”她立刻凑近了一点,准备好洗耳恭听。

  “你,”他重新注视着她,神情严肃且真诚地慢慢开口,“如果真的没事可做还是去背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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