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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北伐


  她于午时一个人策马出了城,在青山脚下的长松下系了马,沿着破落石阶一路顺着崎岖山径而上,登临山顶的时候,刚好赶上月出。

  残损的琉璃,倾颓的栋宇和荒芜的台榭依偎着凝霜的衰草,被挪移的目光一寸寸打亮。那是千年雨打风吹的风流里残存的印迹,经后人千百次臆想渲染,千百次修缮重建都不可复现的吉光片羽。那是姑苏台。

  宋梨画握上锈迹斑驳的冰凉栏杆,迎着烈风仰起头来。

  今夜清澈无云,于是浩瀚天幕皆为那唯一的皎皎孤轮作了陪衬。那种月色,比人间描绘的最明亮的画卷还要明亮,比人间许过的最完满的愿望还要完满。远处的山河历历分明,人说姑苏台上的月亮是照得见江城的,她不知自己所见是否就是如今叫做建康的城池,她只知道,流辉千里,长河韬映,他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她倚着栏杆于湿冷的山岩上坐下,她亦知道,即使她见过了江川之壮宇宙之遥,她依然没能豁然忘俗。她只觉得伤心,那连日来在人前回避压制生生咽回的伤心在此时毫无节制地席卷开来,连着她数日不肯落下的泪水也终于肆无忌惮地滚落,隔着泪雾月光幻作一个一个硕大的模糊光轮。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可若她早已越过万重川路,却依然不得见她的美人,又当奈何?

  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但见头顶明月悠然自若悬于夜空,一丝变化也无。日月星辰,盈缺消长,到头也没有变化,哪似人身微渺,去若朝霜?

  她于这个万家箫鼓的年夜,将脸埋在袖子间哭出了声。

  料得百年身作土,人间孤月映梨花。

  宋梨画原本打算回易州去。易州地处国境最北,平日就在朝廷管辖的边缘,战乱时更不算是兵家有兴趣争抢的地方。是以容清行虽占据了北方,于这荒寒之地的小小城池也懒得费心,易州城中人乐得太平,连长官也并未更换。所以秦濯只要自己无心请辞,应该至今还当着他无比清闲的风光城主。

  秦濯生平最爱清平富贵,他自然是不会请辞的。然而宋梨画依然没能去成。

  因为除夕一过,逢朝上下慷慨复国之心再无须遮掩。承和二年正月初四,宣明帝撕毁和约,厉兵秣马多时誓欲一雪前耻的朝廷军,在君王亲临之下,兵分三路,大举北伐。

  苏晋收到楚墨昔的来信是在朝廷出兵的五日前,他得知寄信之人后一面暗暗感叹这女子的聪慧,一面将信函把玩了片刻后直接送到烛火间烧掉,甚至没有拆开看一眼。

  若是其他人此时私密送信给他,他大可以故技重施将此人剪除,但有些人,不行。

  尤其是亲眼看到容清行重责了孟韬却没再向江陵传任何新的敕令后,这个想法更加得到落实。

  但他也不必回信了,他能做的事情至此已经全部完成,剩下只要静静等待着,去看这一幕大戏的终结。

  只是未曾想到,来得这样快。

  “是谁传的消息说他们要远征洛阳?主上刚把精锐都调去了北边,现在要怎么办?!”逢军攻江陵的战报甫一送来,楚墨昔只觉一枚□□在脑中炸开,她将军书狠狠掷于地上,抓过□□便向外走,有兵丁匍匐于她脚下含泪劝道:“楚姑娘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这江陵都是交由我镇守的,我不去涉险,难道还等着着援兵从洛阳过来?到那时南人已经在庆功了吧?”她低头冷声呵斥过他们,再平视前方时神色已重归平静,眸中颜色比夜色至深沉处还要漆黑三分,“当前形势诸位已看得很清楚了。其余无须再说,主上把江陵交给我们,我等只须死战便是。”

  无人再敢拦她,她疾步踏入肃杀夜色,呼啸的北风将天上两三颗星子吹得摇摇欲坠。她约略清点了一下手中兵力,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了调遣。最后一道军令刚刚下达,东南角的天空已腾起了火光。

  与星辰同色的火舌舔过天际,仿佛倏然擦亮了一整条星河。她依旧握紧了□□,登上城楼向下望去。

  事实证明,她的部署是很有力度的。

  因为,在敌方突然进犯和兵力数倍悬殊的情况下,他们足足撑了将近三个时辰。

  然而三个时辰之后,一切都没有办法可挽回。

  此时天微微地亮了,战场的惨烈再无遮蔽地呈现于她眼前,她第一次发现,自以为是早已司空见惯的鲜血原来如此刺眼。但她仍一动不动静立着,至素至洁的白衣在此背景下反生出冷冽而莫名诡异的艳丽来。不知几时起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城楼围在她身边哀求:“这城是守不住的,楚姑娘快走吧,留得青山在,我等誓死护卫楚姑娘逃出去……”

  将自己站成江陵一道屏障的女子淡淡道:“下去,交战。”

  那几个人还待苦劝,她猝然将手中□□横过来直袭一人面门:“我说下去交战。“

  说完她继续以不可思议的平静瞩望着头顶青天脚下疆场。天彻底亮起来的同时她听见了城门被攻破的声音,以及流箭挟着风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全无避畏,向着那声音微笑起来,缓缓合上了眼睛。

  深黑的眼睫垂下将人间风景尽数阻绝,人说山河阻绝,飘零离别,她却于此刻的漆黑里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有色彩艳丽的画轴在眼前徐徐展开,打头便是江南春日,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江心的白蘋洲上,有翡翠鸟扑翅飞过,影子投递在水面上,覆盖了一朵顺流漂下的桃花。

  五年前的楚家是很显赫的,或者说一直很显赫,只不过那几年里达到了巅峰。她住在杨柳深处,门前杏花殷红,就像家中上下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不愁温饱不愁前程。每日里钻研药理,到了一定年龄外出悬壶济世。没有人知道她对这样的人生有多腻烦。

  她并不喜欢医术,却仍拼命将之学到最好,她不喜欢那种集毕生绝学一次只救得一人的感觉,她时常偷偷读些兵书,那其中纵横捭阖的风云和一言一行可定万人生死的大英雄,每个字都让她为之心折。

  就是五年前的春日,她及笄的时候,她首次独自出门走了很远很远,闭上眼将江南温软春风想象成冀北的黄沙扬尘,而旋即扑上鼻端的血腥气让她的想象变得异常逼真。

  有军队模样的队伍自柳荫深处而来,最前头的黑衣男子缓缓打马前行,他身后几个人搀扶着一个身着铠甲之人,一路滴了蜿蜒血迹。黑衣男子频频回首,神情焦灼道,将军且忍一忍,前面就有人家。

  她大着胆子上前,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擅长医术。得了许可后她用身上仅有的药物替那将军处理伤口,又在马上男子若有所思的目光里捡来一块尖锐的石头,镇定自若地在土壤上写出一张药方来。

  男子问她想要多少银两,她这才抬头看清他的样子,那么威严那么深沉,和她在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动了一下,面色却犹自清淡平静,她请他带她走,不是央求而是自荐,不是做军医而是去掌兵。

  她不记得自己怎样说服的他,大概是口若悬河地把她所有的用兵之道和当朝格局添油加醋议论了一番。总之,他是把她带走了。当然仅仅是出于有趣,一开始也不会给她任何职务。

  此一去故乡永别,漫漫千里,她却是得偿所愿,恣情施展,如鱼得水。她认定的事情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依然无怨无悔地这么觉得。

  当楚墨昔即便睁大双眼也看不清这熠熠白昼下的天地时,万千音形飞速消逝,耳畔却有另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柔和如琴心流水,将本该席卷而上的疼痛都消隐了下去。

  那天他在抱怨了一番劝进的群臣之后,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听上去又随便又轻佻,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就是知道。

  他说,古来起兵□□之人一般都要等到下一代才会称帝,不如你什么时候给我添几个孩子,这样他们再劝进也有由头了,怎么样?

  她慢慢松开了手中的□□。

  做得到的,她都做了,没做的,是真的做不到了。

  承和二年正月初六,逢朝收复江陵,佳节又添大捷,举国同庆,万民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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