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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月迷津渡


  两人肩撞着肩,忙垂下手请安,一个惊一个怕,念瑭难堪不已,狠狠咬唇,唇侧扣下齿印曲折,像月亮浮层浅淡的斑纹。

  泽哥儿看见祝兖既怕又乖,偷偷把红薯藏在身后,上前跟他长伯请安。

  祝兖冷冷叫声起道:“殿里马上开宴,预备让一屋长辈们都等着你不成?多大的年纪了,只惦记着玩!”

  泽哥儿吓得低着头不敢出声儿,全子见惯他这副冷样子,不像其余两人那么怕他,大晚上的找一僻静地方教训侄子,明摆着是一幌子,醉翁之意恐怕当前也只剩下跟王府有多年默契的她能够解读得出来了。

  “王爷恕罪!”她蹲个身,赶紧抢声道:“这事儿都怪奴才,是奴才偷懒,慢了爷的脚程。”言罢,便半拉半拽地带着泽哥儿出了殿往回赶,硬是把那俩人落在了身后。

  下了殿往门内回看,屋里那人茫然无措,还是一副四六不懂的模样,全子调回脸举头望月,这么美好的意境似乎总适合发生什么,她摇了摇头暗自感慨:本人能力有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念瑭对上全子意味儿不明的一瞥,真希望能够跟她一起开脱,她还不习惯跟祝兖独处,每回都要从头到脚的重新适应,说不清到底是怕他还是什么的,到他跟前儿总感觉喘口气儿都艰难。

  正想着,责问就压下来了,她被他斥得一字一耸肩,“乱投食儿,喂坏肚子算谁的?!”

  念瑭闷着声请罪,可也不一味的低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奴才幼时经常这么吃,不碍什么的......”

  可见是个倔性子,非要为自个儿挽回些尊严不成,他下意识起了狠狠打压她的念头,话到嘴边却又变得不咸不淡,揽了前摆跨入殿内,“就是这么吃才把嘴养得这么刁是吗,什么不干不净,乱搅理儿!”

  话里追责的意思不大,念瑭撅噘嘴儿吞下这口气儿,很自觉地把话岔开,转身把缝补好的袍服呈给他,“王爷瞧瞧还成吗?不成了奴才再改。”

  他随意扫了一眼,不甚上心,转过身带着她往外走,“送去衍井斋。”

  念瑭跟着跑腿儿,又慌起来,“王爷您让别人替我成吗?火上离不开人......”

  他缓起步子跟她齐肩,降下视线将她揽近,侧过脸冷看一眼问:“是不是不长记性,忘了上午那话是怎么说的?”

  那么苛刻的霸王条款,念瑭当然没忘,不敢再提生死由人这旧茬儿,一路磕磕绊绊地跟着他穿过游廊,拐入一旁的夹道中。

  月光浇头,甬道中如积水空明,寂静得教人不忍踏足,王府建筑的归置几乎赶上紫禁城,朱红的墙身,琉璃瓦的墙头,富贵庄严,但意蕴稍显凝重。

  月清流淌覆上他的云头履,没过她的花草裾,念瑭落后他半个身,从南至北,巷尾深深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负手而行,清冷的没有一句话,念瑭忍不住窥眼瞧他,月华为墨,勾勒出他侧脸的边陲,这应该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俊的爷们儿了,似是浓墨泼洒的天上仙,端着劲儿,又高又冷。

  他似乎有所察觉,回过眼逮了她个正着,月露为脂为粉,敷匀她的眉额鼻唇,似是工笔细描的画中人,眼仁儿刻画的中规中矩,眼底淌着月河,细流涌动,肆意得没有章法。

  念瑭一惊,忙错开眼,涓涓目光擦着他微皱的眉头投在对面的墙头上。

  这下就尴尬了,好好地偷瞧人家做什么,让人发现意图,可不是闹了个没脸吗。

  “王爷,”她急中生了一智,竭力掩饰,“您去过四川那地方没有?”

  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祝兖稍显意外,遮下眼深视她,干脆陪着一起演戏,“没有,”他否定说,“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她跟着他过了一道院门,歪头举着下巴对着他浅浅笑起来,“奴才听说四川成都有道迎晖门,城墙的墙头是由夯土筑成的,城顶可培土栽种花木,后蜀后主孟昶在位时,下令在成都的城头栽种芙蓉,‘秋间盛开四十里,高下相照,蔚若锦绣’,那样的风景一定很漂亮,不过可惜了,据说如今只剩下墙基遗迹了。”

  解释就是掩饰,他听她一本正经地说瞎话遮掩方才的冒失,也不拆穿,“‘自古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当时蜀中殷富,浣花溪两岸夹江亭榭林立,城头锦绣的景致盛极一时,甚至远胜苏杭。不过倒也未必可惜,歌乐翻天,名花异香终有散席衰败的一日,人活当前才最重要,贪念那些旧的事物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念瑭听着神情落寞下来,她被过往的泥泞坎坷所牵绊,等她迈过这道坎儿,兴许就能够真正面对以后的日子了。

  “王爷您瞧,”她一扫心头的颓然,突然觉着脚下的路子有了指向,边走边抬头看天,“今晚的月色真美。”

  听这话,祝兖渐停下步子,望着她渐行渐远,皓月当头,她微微扬起的袍底像一尾锦鲤,粲然滑行。

  事后多年,他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夜晚,这一幕,她的话平淡无奇,一如当年的月光,一粼一片轻轻洒上他的心头。她的背影模糊,他提步上前,展开一场命中注定的追逐。

  话说着,行至衍井斋,期间两人三三两两地搭着话,从月明至星稀,念瑭预备为他讲得故事只来得及开个头:“古时候,有位姑娘,她是一个孤儿,狠毒的后娘不是打来就是骂,坚决不肯让这姑娘歇口气儿,姑娘耳朵里听到的老是一句话,“你到哪儿去了?给我来干这个!”就这样,从早晨到半夜,姑娘总是忙个不停......”

  月迷津渡,光亮逐渐被书房窗门里透出的灯烛所承接,六砚打着灯笼下阶来迎,她歇下话头,把袍服交进他手里,便蹲下身请退。

  念瑭目送祝兖上阶,人踩了两级停脚转回身,沉默看她了一眼道:“故事好好存着。”

  她一怔,没明白过来,忙追问:“王爷您说什么?”

  他裹了裹斗篷,背对而立,口气甚为稀薄,凉露似的灌进她的心眼儿,“刚你讲那故事,耐心编完,等我回来以前,好好存着。”

  这回听清了,是打算还让她接着讲完的,念瑭忙蹲腿道是,他不再说什么,颔首静站片刻,载着两肩月明,逐渐拉远背影。

  她看着他进屋,才沿着原路往回走,匆忙赶回银安殿,殿里正尽兴儿,一家人还没有散席,一直等到三更天太福晋用过热水歇下,她才得以洗漱完上炕,刚合眼觉还没睡踏实,隐约已经到了五更天。

  连睡了几日冷炕,一大早起来,念瑭头昏脑涨,身上不住打着寒噤,上值时眼前昏苍苍的,看什么都是重影儿,好在殿里不少值缺儿,她本身就是半路安插进来的,祝兖照旧点了常禄侍膳,哪处忙她打打下手,勉强还能应付的来。

  昨儿晚上大家都熬得晚,几位贝勒格格们均宿在了王府,今早又齐聚一堂,说起话来,嘈杂错乱,也都听不真切,大概就是睿亲王出行万寿山,众人嘘寒问暖,轮番问候的话语。直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儿,她才吃惊清醒过来。

  侧福晋瓜尔佳氏为祝兖添了半盅羊奶,招招手叫她上前,笑道:“听说昨儿王爷被烫坏的这身袍服是你给补好的?瞧瞧,多好的手艺,连王爷还要再拿它出来溜趟人眼呢。这么大的功劳,得好好犒赏你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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