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招华·山海恋歌 > 39.谎话

39.谎话


  “他离开时曾说过,有生之年必将回来找我报仇,叫我不得好死。可他言而无信,一走经年,从未回来过。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张狂少年,沈某虽一生杀人无数,却从未后悔过,唯独悔恨自己伤了他的心。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找我报仇,我想向他道歉。本以为雾中雪重新开业是他终于回来了,却没想到……”

  念斛目光冷淡,对沈有乾的一番说辞亦有些心不在焉,“莫再想留着自己的一条蝼蚁之命残喘于世了,也不要妄图获得他的原谅。天地之大,唯有夺人所爱最为可恶可恨,你当知,那日在你的利刃刺入他所爱之人的肌肤时,你二人间除了噬骨的恨意,便再无其他。

  人生大多都要爱恨纠缠,他念着你的知遇之恩,解救他于戏奴场之情,这些年来心里存着恨,却也存着恩情,于是始终下不了手。他本告诫我,在他死后不要同你纠缠,但你近日在莲风梦月的种种行径叫我不得不走出来,与你,与雾中雪,与那些个陈年旧事做一了断。

  你是家兄的仇人,但也是他的恩人,他不想伤你,更不会原谅你。你走吧……今日说开了,往日种种就当是一把飞灰,我们各退一步,散开便算了。我不想找你麻烦,你也莫要再出现于我,于我身边的人面前……”

  念斛话落,沈有乾脸上已布满了泪痕,那是如此骄蛮自大的一个男子,此刻却坐在地上低低的哭泣着,如同一个犯了错,等待被原谅的孩子。念斛不知,他是在哭俞心的死,还是在哭自己未能传达的那一声抱歉。

  围观众人见此情景纷纷报以叹息,昔日耀武扬威的丞相胞弟竟也有这般伤心的时候。本以为有钱人都活得逍遥自在,却不知钱权者听惯了奉承,受惯了阿谀,他们便以为自己想要的,就是理应拥有的,哪怕伤人至深都在所不惜。掠夺时不择手段,覆灭时弹指之间,悔恨时,灵魂却已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错了吗?

  他们错了,可他们又说自己没错。从来想要都是轻而易举,钱财是,权力是,为什么爱就不能是?他们不懂,又或者懂得总是晚一步。

  “他……他可留了什么话给我?”沈有乾一字一句,问的真切,头始终是低垂着的,像一尊落入冰水中的木讷石像。

  念斛转过头来看他少顷,薄唇微动,眉头不可察的纠缠片刻,眼睫中有一丝盈盈水光,倒映着沈有乾卑微的身影,他咬唇道,“没有,一字……都没有。”

  沈有乾如遭雷震,双鬓上几缕斑驳的霜发此时更加白的刺眼。他喉咙间发出几声低低的咕噜声,竟是笑了的。

  “真好,他若如此这般恨着我,大约也就一直记着我,能被他记着,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都是好的……”

  莲儿听闻这话,已做不出其他反应,只小声嘟囔道,“你疯了吗…那不是爱,那可是恨啊……”

  沈有乾笑的凄厉,挣扎着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恨又如何?爱又如何?二者之间又有何区别?错又如何?对又如何?二者之间又有何区别?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那男人是疯了,早在他听说俞心已不在人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疯了。如果一个人,倾尽一生都在等着谁来杀他,而心里的那个人却永远都不能来了,那样的话,人是会疯的。

  倘若丧失了生的希望,便还有绝望,但若丧失了死的希望,还能剩下什么呢……

  莲儿想要拉住沈有乾,却被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的元承颐稳住了肩膀。元承颐皱眉冲她轻轻的摇了摇头,没用的,没有人能把谁从死的绝望中拉出来,那人的心,已经碎了。

  “顾盼,你说……他以后会怎样呢?”

  莲儿是仙,还是个情窦未开的仙,这凡人之间复杂的情情爱爱她不懂。于是只能拉着元承颐的衣袖,寻求一个答案。

  元承颐看着她,看着她眼神中的怜悯,肃目说道,“还能怎么办……大约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追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每每残影噬灭,那颗心,便会再碎个千遍万遍,然后他冲着天空大声嘶吼,像一只兽。”

  “他是否已经知错了?”莲儿又问。

  元承颐叹口气道,“就像他说的,错又如何,对又如何,二者又有何区别?我们都觉得他错了,可是若爱一个人爱到疯狂就是错,那世间芸芸众生,便没有一人是对的。”

  “可他毕竟杀了那么多人……”

  “其实那些人,也杀了他。”

  元承颐松开搭在莲儿肩膀处的手,朝着念斛的方向走去。沈有乾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良久,念斛却还在呆呆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中光芒暗淡,如一滩死水。沈有乾无疑是个心狠的人,他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可是最心狠的,却又不是他。

  元承颐开口道,“俞心,斛律耶齐,念斛……是沈有乾太糊涂太脆弱,才没有觉察出这三个名字间的联系?还是俞心太心狠太决绝,才让这谎言说的像真的一样,瞒过了所有人?师父,徒儿差点也被您骗了。”

  莲儿讶的说不出话来,念斛则平静的转过身,摘下面具,露出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那双眼睛细细看来,确实有几分像树上落下的百灵。他又摘下手套,断指处的伤口触目惊心,他抚摸着手中的面具,淡淡问道,“我一身伤疤,自断了两手的第六指,还带着这张冷冰冰的银片,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元承颐笑着说道,“便就是您身上的疤痕告诉了我一切。师父难道忘了,蚀肤丹是皇宫里的禁药,也是全天下只有三颗的稀罕药物。昔年您不辞而别,与您一同消失的,还有司药局的一颗蚀肤丹。蚀肤丹被盗,在当年也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徒儿只猜到是老师窃取了这丹药,却没想过您会用在自己身上。”

  俞心轻笑一声,“蚀肤丹毁人容貌,削人寿命,却也能让服药之人永驻青春。沈有乾生性多疑,又对我颇为了解,于是我费尽心思,不惜自断手指,就是为了避开他的耳目,寻一良机报仇雪恨。可惜,我还是下不了手,没能为他报仇……”

  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形象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斛律耶齐寡言,他话很少,笑起来却很好看,不想说话的时候,总是用微笑代替言语,他和沈有乾不同,是如此温柔自由的一个人。而沈有乾则性子暴躁,对他好,却也总会打骂他,每当这时俞心就会跑到雾中雪听曲子。

  那日他又蹲在雾中雪的角落里,看那个金发男人笑眯眯的接待宾客。男人注意到这个眼神生怯,浑身伤痕的少年,便走到他面前问道,“又被打了?你想留下来吗?我可以照顾你。”

  被玩弄,被贩卖,被殴打……生命里好像从没有什么好事,那还是俞心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想要照顾他。于是满身伤痕的少年就哭了,一生中哭的最为伤心,也最为开心的一次。

  俞心不愿意放开这个解脱的机会,可沈有乾亦不愿意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走。于是愤怒之下,他将雾中雪楼中众人一夕之间全变成了自己的刀下鬼。他以为这样俞心就会回心转意,却没想到那个少年带着斛律耶齐的嘱托消失的一干二净。

  “你可知,斛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俞心看着莲风梦月窗外的浮云,不知是在问谁。

  “他说他不怨我……可笑的是,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我最终也不能对沈有乾痛下杀手,只是毁了他的心智,叫他余生里的每一天都活在痛苦之中。”

  元承颐摇头。世人都以为杀死对方才是最彻底的报复,然而最煎熬的却是带着痛苦和懊悔独自活着。俞心仅存的一丝善意,却成了沈有乾下半生最可怕的梦魇。也许,这就是他的报应吧。

  “念斛先生,留下来吧,替斛律耶齐继续守着这雾中雪。”莲儿怜悯这个男人,爱人死了,仇人疯了,这辈子仿佛已没了什么牵挂,余生他又该如何过活?

  俞心却摇了摇头,“不了,雾中雪有你们在,我很放心。”没有他在的空房子,留下来又有何用。

  “那老师要去哪里?”元承颐问道。

  俞心没有说话,眼中仅存的一点光亮也渐渐消逝。元承颐皱眉,轻声开口道,“去北漠吧。”

  俞心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解。元承颐继续道,“昔年雾中雪的十二名乐师和歌舞姬皆成了沈有乾的刀下冤魂,被人冒名顶替,在昭和楼里重新活了过来。他们的尸首埋在西山后的一岩洞中,师父也曾去看过那十二个无名墓不是吗?”

  俞心点点头,元承颐又道,“可唯有一人的尸身像人间蒸发一样遍寻无果,当年的知情者都以为他死了,可这事情如此蹊跷,就没人想过是否另有隐情?”

  俞心猛然睁大双眼,身体不住的颤抖起来,额角有豆大的汗珠滴落,眼中重新亮起了一丝光芒。元承颐叹了口气,“我听说当年一猎户曾从西山救下一个重伤的男人,他虽失去了记忆,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但传言那的的确确是个金发碧眼的西域男子。听说伤好后,他就跟着一队西域盐商,往北漠去了。”

  俞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濡湿了那抹释然的笑意,“我以为他死了,我以为他是死了的……”

  白云缱绻,窗外有雾气蒙蒙的笼罩下来,不一会儿,瓢泼的雨便将一切都浇了个通透。过往的痛苦和不堪,仿佛都随着那水汽,慢慢升腾到了天空中,抹去了最后一丝痕迹。

  俞心冲出门去,银色的面具掉落地上,他的身影则在大雨中渐渐消失。往后余生,这身穿一袭白色孝衣的男人,大概都会一直在北漠的风沙中不断追寻吧。

  “莲儿,你可知斛律耶齐为何给这楼起名雾中雪?”元承颐问道。

  莲儿答道,“这……我着实不知。”

  “你抬头看看。”

  莲儿跟随着元承颐的话语抬头望去,楼中此时满是银白色的光点在闪动,窗外的晶莹雾气所折射的光点在楼中形成了一华美奇观,仿佛寒冬中纷飞而下的洁白雪花。

  雾中雪,雪中雾,

  一朝欢情,一朝冷。

  旧人辞,故人故,

  满嘴荒唐,满目……空。


  (https://www.23hh.com/book/144/144478/7625592.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