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黑穹
茶汤很暖，用一种特殊的地域手法煮制，应该是当地的特色。
妇人两鬓已有白发，她将碎发捋至耳后，一一将事情道来:“四方山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山上所有动物都有灵性，不允许人进去毁坏一草一木，不然会受到山灵的惩罚。”
之前很让我疑惑的一点，四方山并不瘠薄，甚至物资还算是丰富，为何它的周围却没有人居住。现在也有了答案。
“可虽然不能进山捕猎和采草药，这不妨碍猎人们因为猎奇心理而布下捕兽夹。我家汉子曾经去过一次，救了一只被夹断腿的黑狼，就是半仙们刚刚看到的。从那以后，他时常进山采药，帮忙清理捕兽夹，就像被山中动物认可了一样。而从四方山带回来的草药，都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
她说起自家汉子的时候，有一种骄傲的神情，那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感情，似乎可以抵抗任何困难。
“可谁知道……后面会碰见妖呢？”所有的美好在这里崩塌。她只悲伤了一瞬，就从中脱离。
现实的压力迫使她从中走出来。
房门开了一线，男孩正偷偷看着他的母亲，眼里是担忧和害怕。而这个孩子，也才失去自己的父亲。
“黑狼把他驮回来时，他已经伤得很重了，而我最后得知伤他的，是一只红尾红耳，四足也是红色的白色狐妖。”
她控制着情绪，努力把故事说清楚。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知道的东西乏善可陈。
房间里的娃娃又开始哭起来，她向房间看去，发现偷窥的男孩，于是又变回了那个强势的妇人，大嗓门道:“看什么看，闲着没事就去做饭！一个个都等着我喂，做点事怎么就那么困难。”
男孩被她一吼，关上了门，片刻后，门又打开，他背着已经不哭了的小娃娃，窜到庖房去。锅里的米已经煮好，菜却没有准备，他从麻袋中掏出几个土豆，一挂肉，熟练地开始做菜。
我心里波澜几起。红尾狐存在的真实性被验证。可她会伤人吗？我摸上那颗红珠子。她教我识字，教我和人类相处，她除了不能化形之外，又有什么与人类不同。
……
“小小初是半仙了呀，不要哭，我不会死的，我们会再次见面，很快的。”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毛发已经乌焦，却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颊，柔声低喃:“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我的小小初，原谅我，擅自把你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
她说她不会死，所以我一直相信她还在这个世上。可她还记不记得我，还记不记得从前的自己，我都不知道。
而她，会伤人吗？
可无论如果，我都要去看一眼。
夜里很黑，这种大山里的夜晚，树木影影幢幢，连月光都照不进来。远山的轮廓已经看不清，只能看见满天繁星，却无法被其光芒笼罩。
林风阵阵，君亦尘上了屋顶，走到我身边坐下，将酒坛抱出，递给我一个酒盏。
“师父在想红尾狐么？”
“你又什么都知道了？”我往后一撑，脖子上的红珠子晃动。
“是指什么？”他把酒坛移开，让我伸出去的手落了空。“明日要去四方山，浅酌可以，求醉就算了。”
我顺势躺下，右脚一勾，那酒坛腾空而起，就要洒出。君亦尘忙去护住，酒坛消失在他袖袋间的时候，我翻身，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想了想，还是没有动用锢仙索，只出手扼住他的喉咙。
君亦尘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腹部受了那一击后没有坐稳，差点摔下屋顶。瓦片碰撞出声音，他护住了自己的腹部，没有反抗。这样的动作在斜面上又难以维持平衡，他只能半借力于我扼住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为了制住他，又为了不让他掉下去，我半个身子倾在他身上，冷冷地问。
君亦尘没有说话，低垂的睫目抬起，望向我，里面夜阑深邃，坦坦荡荡。手指动了动，轻轻覆在了我的眼上。我应该立刻避开的，可没有。
不应该这么冒失的。
每一个迹象都在表明君亦尘的身份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他心细如发，能猜透我的每一个想法，从朝洛城的那一晚，到现在。
我不相信他没有发现我对他的提防和试探，他什么都知道，而且并不想隐瞒。不隐瞒他所猜测的一切，不隐瞒自己身上奇怪的地方。如果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我只会觉得这是挑衅。
可为什么，内心总是有个声音在说服自己，君亦尘没有恶意的，他只是……
只是什么？我不知道。
与其这样猜测，不如直接摊开说。
这般冒失。
他终于开口——
“萧初，相信我。”如淙淙溪水般淌过，苍白又似诉尽所有。
他的脖颈就在我手下，他所说每一个字的震动都清清楚楚地能传递到我的掌心。
酥麻。有一种想放手的冲动。
他的气息温热，萦绕在我耳畔。
如果这个时候我挥开他挡住我眼睛的手，会发现那盛了星河的眼眸里，坦然却深邃，仿佛存着洋洋大观，只为藏一个我。
“你们在干嘛呀？”一个放低但明显因为发现了别人的秘密而兴奋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
我连忙松开箍住君亦尘的手，他却往下一滑，要从屋顶掉落。我只好又拉住他，把他带上去。
刚刚那样的姿势对于君亦尘而言，呼吸不便且很费力。这时坐在屋檐上，他有些艰难地喘着气，如果我刚刚再扼紧一些，恐怕现在他已经断气了。
房屋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男孩，他十指挡住脸，留出眼睛的位置，乌亮闪着光，见我看他，又把脸捂住，眼睛闭上，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哦，神仙哥哥神仙姐姐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小孩子……在想什么啊？！
君亦尘轻咳了两声又笑起来，没有一丝不悦。而地上的小孩见他笑，也跟着傻笑起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一个息声的动作。用唇语说:“保密。”
小男孩点点头，也用唇语说:“我知道啦。”
第二天早上，我在庖房盛米汤，听见窗外那小男孩跟正在喂鸡的母亲说:“阿母，我昨天晚上起来尿尿，看见神仙姐姐把神仙哥哥压在房顶上了。”妇人没有理他，他又聪明地添了一句:“要保密哦。”
我:“……”你声音敢再大一些吗？
离开前，妇人行了一个大礼，她牵着儿子，让他一起跟着行礼，额头触底，深深地跪拜:“无论结果如何，那伤我汉子的妖怪能否被找到，半仙的恩情，老妇都没齿难忘。”
我只能扶起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那只红尾狐真的是她，我会怎么做？内心早就有了答案，于是注定要愧对妇人眼中的信任和感激。
……
由于不知道是在哪里碰到了红尾狐，我只好从山脚开始寻起。
这是一座人迹未至的荒山，药材种类繁多，“居民”数量丰富。尽管兔子看见人会跑开，拨开草丛时有虫豸惊乍，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从进了四方山以来，我们身后一直尾随着什么动物，无论是走路还是御剑，它都没有跟丢过。
到了晌午时，它变成了它们。我刚开始以为它们把我们当做了猎物，可渐渐的，我发现不是这样，它们尾随我们，只因为我们是从山外来的。
四方山一点都不像座仙山，这是肯定的。可为什么这山上的生灵会有如此行为，对于外来者这样敏感？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大地，“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庞大。像是白日里的事情结束，于是一起来监视我们这两个入侵者。
这一日我把山脚逛遍，也没发现什么其他特殊的地方，而在弄清情况前，身后跟着这么多动物，并不宜在山中过夜。落日溶金，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我思索片刻，弯腰，将一株瓦松连根拔起。
它们果然开始逼近。
枯枝被踩断了。
这声音大概是个失误，导致它们就此停住，不再往前。
我假装没有听见，转眼又在三球悬铃木下发现一株长在石上的的仙人绦，状如带，三股微皱，叶边缘具有羽状深裂，颜色深绿。我掂量着拔了这株罕见草药的后果，走到那里，身体缓缓蹲下去。
“小心！”
君亦尘蓦然向我扑来。
一只耳鼠倏地从树上跳跃到石头上，尾巴卷住了仙人绦。张大嘴巴对我“呜汪”的叫。
翻滚了几圈，君亦尘才放开我。所幸藏匿在暗处的它们没有一拥而上，似还在犹豫。君亦尘说:“不要再贸然尝试了，这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我看清了守住仙人绦的耳鼠。不，这不是耳鼠。
古籍里记载曰:“耳鼠，兽，其状如鼠，而菟首麋身，其音如獆犬，以其尾飞。”
而眼前的动物，兔耳兔首，尾长而大，从四肢来看，却是鼠身，类似于松鼠，比耳鼠体型要大不少。
越近夜晚，这里越发危险。我庆幸刚刚没有真的对这株仙人绦下手。山中没有见过，甚至不曾听闻过的动物肯定不只这一个，而且身后还有那么多蠢蠢欲动的动物。
我将手中瓦松放回原来的地方，又培上土，保证其能够继续生长。
感觉到的压迫小了一些。那只像耳鼠的动物也放下了前爪，不再保持战斗的准备态。
树枝上栖着尖喙的鸱鸮，头转过一圈，黄棕色的眼睛闭上，忽然后仰倒挂，再睁眼时，看的正是我们。
暮色四合，林中鸟鸣声又起，细觉便诡异无比。
我蹙眉，说出那个看似荒谬但唯一的可能:“这里应该，是座上古遗山。”
……
没有用乘瀛，我和君亦尘飞出了四方山。从外面看来，这座山沉沉然，毫无灵气。
回到猎户家，饭菜已经做好。小孩子容易和人熟，背着小娃娃老早就在门口搬着小板凳等着，看见我们人了，就对门内喊:“阿母，神仙哥哥神仙姐姐回来了。”
思及早上听见的那一耳，我对他的热情表示冷漠。而君亦尘性格淡漠，对姑娘家的爱慕都不假言辞，更何况一个小孩子的黏乎？怕是拿胶水都黏不到他。黑穹要找他唠嗑，不如去和小娃娃唠，至少她还会哭一哭。
黑穹一会儿就挫败了，虽然知道君亦尘在听他说话，他对此已经很感激了，毕竟我听都不听的。但一个人净说也说不了什么，他安静不住，又跑到在屋子外面和黑狼玩，一手一只兔腿，兔子是我和君亦尘在路上猎到的，一大堆。妇人告诉我们这么多兔子吃不掉，只能和鸡一起养在后院。
男孩和黑狼玩得开心，妇人又吼他:“黑穹你回屋看着妹妹去。”
黑穷？？？我没听错吧。
兔腿被咬走，男孩生气地说:“我才不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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