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烈焰宫廷

　　小六子的伤很重，他刚从地下水晶宫殿出来时是发着高烧的，连身上几乎都残破不堪，长着脓疮，我把他安排在东宫内殿的一间偏房中，紧邻着太监和宫女们，很是隐秘。他的情况非常不好，时而清醒，时而又喊着胡话，让人都不住地担心他会不会撑不过去。

　　我在入夜的时候才敢来看他，夜凉如水，可是他的额头却烫的吓人，我将一块打湿的手绢搭在了他的额头上，这手绢一下子就被汗给浸透了。他睡得极不安稳，嘴唇微动，好像在做什么可怕的噩梦，我凑近他，却听见他在喊什么人的名字。我这才知道，原来小六子是可以说话的，只是他的声音很粗糙，像两块凹凸不平的顽石在摩擦，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永久地熏坏了嗓子。

　　“因因……因因……”

　　我一愣，“因因”是谁？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呢。武六七的额头直冒冷汗，他的手死死地抓着被子的边沿，好似硬生生地嵌入了里面，连指甲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呈青紫的颜色。嘴唇干涸，呼吸十分紊乱，我清楚地听见，他胡乱地呻~吟着，叫着：“我在……我在这里……母后……”

　　“母后”？！

　　——最后两个字让我大跌眼镜，他竟然在叫母后！我直直地盯着他的脸，这脸已经毁容大半，却依稀能见昔日的风采，难道武六七竟然是别国的皇子，亦或者是别国皇帝的私生子？我不敢相信，这反转也忒大了吧。

　　就在这时，小六子的眼睛像打开了一条缝隙，他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因因！”他瞳孔一紧，好像费尽所有力气，想都没想就一把抱住我，“因因，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小六子，你生病了。但是别担心，有我在，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他突然就松开了手，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靠在枕头上，低声道：“我的声音……很难听，吓到你了吧。”

　　我摇摇头，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小六子的身份，太让人始料未及了。一个那么不起眼的下等奴仆，竟然是流落民间的别国皇子吗？那么在他身上，又发生过什么难以名状的故事？

　　他低垂着眼眸，神思好像游离在外，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的母亲，是这人世间最好的母亲。可惜，我们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只怪我当时不懂得珍惜，现在，毕竟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怕触到他的伤心处，赶忙道：“小六子，你的母亲在天上一定会保佑你的，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不，她不在天上！”武六七的眼眸突然焕发出一点光彩，他抬头看我，不过片刻便黯淡了下去，“她还活着，可是……我也不确定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末了，他的眸光又黯了几分，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成为你的拖累的。”

　　“这是什么话？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说什么，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那日，在我的威胁下，朱厚祯终于同意放了小六子，我的条件是，要让小六子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朱厚祯答应我，让小六子可以假扮内殿的太监小顺子，李代桃僵。他的原话是假意制造一起火灾，表面上说是服侍我的太监小顺子脸被烧毁了，而我却不忍心将小顺子赶出宫去，从而让武六七戴上面具，成为被火灾毁容的“小顺子”。不过朱厚祯毕竟是朱厚祯，他给武六七吃了一种药，说是每月按时给他解药，若是得不到朱厚祯的解药，小六子就会毒发身亡。

　　我和朱厚祯之间必须互相算计，也只能这样，我才觉得公平。

　　其实，我之所以知道是他怂恿唐僧师兄上书的，很大一部分只是猜测。有一日我无意间撞到，朱厚祯的一匹马驹上沾了锗红色的泥土，而这泥土很稀少，只是新科状元的府邸才允许使用，便存下了这个疑虑，没想到竟成了威胁他的筹码。至于什么目击证人，什么“有人看到”，纯属子虚乌有的事。

　　小六子在内殿的偏殿里躺了快一个月才能下床，这时离五国盛会的开始已经不到三天了。我越来越忙，奇怪的是，小六子才刚来到我身边就很快地熟悉了东宫的规矩，对于五国盛会上我穿什么、表演什么节目，好像比我本人还上心。

　　在这期间我和朱厚祯又吵了一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真的是无法交流，他的嘴巴又毒，专挑难听的说，什么难听说什么，吵架的时候真是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

　　五国盛会的那一天，是一年中难得的清朗天气，已是深秋，天上的流云淡的像画笔随意一扫，下面的云彩则像从地底蒸腾而出，牢牢地聚在一起。

　　帝宫被妆点得格外热闹，好像一个古老的巨人，宽容而大气地向所有来自远方的客人张开了怀抱。金色的琉璃瓦泛出雍容的王者气度，两侧奏乐，人声鼎沸，皇上、皇后都身着盛世华服立于至尊之位，高贵而安详地俯瞰着这一切。

　　所谓“盛世光景，万国来朝”，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吗？帝宫就像一团烈焰，在这烈焰宫廷中，站在那至尊之位固然可以得到无上荣耀，可也是最靠近烈焰中心的地方。

　　我站在朱厚祯的身侧，目光流连于鱼贯而入的各国使臣，他们身着奇装异服，就连相貌特点也不甚相同，有的长着山羊般的长胡子，有的要裹五颜六色的头巾，有的五官深邃到立体，有的又平实如白开水，唯一相同的，恐怕就是那沿着甬道缓缓步入帝宫，庄重而肃穆的神情。朱厚祯突然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恍若蚊蝇道：“怎么这么多人都来靳国骗吃骗喝呢？真是不得清静。”

　　我知道他是累了，嘴上却揶揄道：“太子殿下有本事便将他们都赶走啊，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算什么英雄？”

　　“你说谁是小孩子？”他气呼呼地望了我一眼。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切”了一声，很是鄙夷，“本太子哪天发达了连你也一同赶出去，那就是真的是六根清净了。”

　　“我还巴不得那一天快点来到呢，无论是小猴子还是黑狐狸，都应该生活在森林里，而不是囚笼里。”

　　他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脖子，含糊不清道：“清蒸猴脑和红烧狐狸肉本太子倒是没吃过，改日就去尝尝。”

　　我朝着他伸出舌头，捂住胸口做出要吐的样子，“重、口、味。”

　　“你管的着吗？”他瞟了我一眼。

　　“我倒喜欢啃猪头，清蒸和红烧都可以，放点蒜头一拌就更香了。”

　　“庸俗。”他又“切”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抹丽色，是一个曼妙的异族女郎，她有及腰的褐色卷发，大而有神的眼睛，在人群中很是出挑。

　　“喂，你看！有美女。”我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昏昏欲睡的朱厚祯，“白狄国的晴苍公主真是难得的美人啊，这次竟然与狄王一同来朝，也不知道别有什么目的。”

　　“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吗？北方蛮夷罢了，还算得上美人？”

　　我横了他一眼，原来符合他审美的才算美人啊，我差点忘了，他喜欢的是那种温柔娴静的江南美女的样子，口味倒是挺刁的。可是我们都在等待另一个人，那人才是今日的焦点，也是靳皇尤其关注的对象——那便是高芷国的君上，名震四方的未忧君。

　　金钟敲响了三声，朱红色的宫门大开，恍若金碧辉煌的蜃楼下立着一个人。

　　深紫色的衣袂在阳光下好像透明的蝉翼，连音乐都仿佛慢镜头般凝固了，环珮作响，他就这样缓缓地朝我们走来。

　　若说世间的颜色有千万种，可是他一出现，如今却好像只剩下了一种，大片大片的深紫色，伴随着迷离的变幻光影，像花开到荼蘼而不肯消亡的色调，张扬到极点，骄傲到极点，却也阴郁到极点。

　　他是高未忧，传说中，他是那个世间极美、极暴虐的的人，“面如神祗、心如恶鬼”，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性在他身上完美的交织在一起，他有一个那么耀眼夺目的身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也是我的水姑姑。

　　还吃惊什么呢？其实我应该早就猜到了吧，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罢了，于我而言，水姑姑本来就是个虚构的人物，就像夏天最美丽的泡沫，当这梦最美丽的时候，也是它濒临破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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