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狗蛋与傻蛋
笼子像个绣球似的,在泥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正好滚到了我的脚边,里面是个挺俊的黑油油的蛐蛐儿,两只触须一摇一摆的,仿佛一个神气十足的常胜将军。
“阿爹,阿娘!蛐蛐儿!我的大蛐蛐儿!”他干脆坐到地上,一只手捂着脸,鼻翼通红,像个顽童一样哇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指着我说:“蛐蛐儿上天了,俺也不活了!”
老妪有些难为情地瞧了我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在脑门前转了几圈,“俺家狗蛋就是这样,脑子不灵光,姑娘莫要见怪!”她说着就想弯下腰去捡起那草笼子。
“狗蛋要她捡!”他哭的更大声了,四肢齐上,双腿直蹬,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故意的。
“无妨,大婶您去忙自己的事吧,灶台上的水好像烧开了。”
“哎,瞧我这记性!”老妪应了一声,便蹒跚地出门去了。
我捡起那草笼子,食指挑着钩子,像搓糖人一样地转动着那笼子,慢慢地荡到了他的身边,将笼子捧到了他的跟前。
“想要吗?”我淡淡道。
他伸手去抢,我故意错开。
他再抢,我再错开。
抢、错开、抢、错开。
终于,他抓住一个空子,谁想到又被我躲过了,几次三番之下,他干脆抓住了我的手腕,愤愤道:“小猴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声“小猴子”委实让人哑然失笑了,连带着往日的那些记忆都像浮云一般的飘散到了眼前,我扒开他的手,将草笼子扔给他,“看来某人是在装傻呢。”
他牢牢地抓住草笼子,像宝贝似的环在胸前,“小猴子,我警告你,要是敢说出去,小心我送你上天!”
“你也别太自信了,谁送谁还不一定呢。”我做出要拂袖而去的样子,“朱厚祯,啊呸,你才不是朱厚祯呢,不管你是什么人,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逃出帝宫的吗?”似想勾起我的好奇心一般,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半倚着门,抱臂道。
“你这个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傀儡,冒充朱厚祯那么多年,还真当自己是真的了呀?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再怎么也不会成真。”
“起码享了这么多年福,也算是命好了,”他吊儿郎当地凑近我,邪气朝我耳边吹了一口气,嘴里吹着口哨,作势就要握住我的下巴。
我头一偏,狠狠地盯着他。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拍了拍我的脸颊,“你呢,跟着真正的朱厚祯混,还不是被甩了?还不如跟着小爷我呢,起码骗吃骗喝,可是小爷的拿手绝活。”他伸出大拇指对着自己,一副“骗吃最光荣”的表情。
“是啊,装傻子我可真不如某人呢。”我揶揄一笑,半威胁半当真地指着他的嘴巴道:“再胡说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下来!”
“来啊!”他长臂一拽,我躲闪不及,脸上落下了一个重重的吻,我又惊又气地看着他,“你活腻了吧!”
“我是太久没见太子妃,太过想念了。”
他暧昧地眨了眨眼睛,张开双臂,又想凑上来,我向后一退,谁知竟然踩空了,不禁向后一仰,就在我以为自己要重重地摔上一跤时,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两人齐齐地摔了下去。
“砰”的一声,我摔倒在他的身上。
鼻息相闻,四目相对。
“没事吧。”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紧张,就像是错觉一般,让人迷离。
“能有什么事?”我躲过他的眼神。
就在一瞬间,他的眼光突然一瞥,捂着脸,缩到角落中,肩膀一耸一耸地,嚎啕大哭道:“阿娘,姐姐打狗蛋!”
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老妪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像是石化了一般。原来他竟然唱的是这出,就知道刚才是错觉,这人会担心我才是大白天见了鬼哩!我讪讪一笑,急中生智道:“大婶,狗蛋脸上有只苍蝇,我帮他拍下来呢。”
“骗人!”他突然撒泼似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把抱住我的大腿,“狗蛋喜欢姐姐,姐姐讨厌狗蛋!”
我大惊失色,突然想起初遇他时的场景,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对付他的,没想到他这么记仇,还活学活用了!
“狗蛋误会了,姐姐并没有讨厌你啊。”不得已,我像哄小孩子似的,还拍了拍他的脑袋。
“那姐姐喜欢狗蛋吗?”他歪着头状似天真地问道。
余光看到老妪正站在我们身边,我很夸张地笑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喜欢,当然喜欢……(你个心肝脾肺肾啊)!”
想也知道,后半句我没有吐出来。
……
吃饭的时候,他像故意和我做对一般,我夹什么菜,他就故意去夹那道菜,两人的筷子缠斗起来,谁也不让谁。
如果可以,我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他突然站起身来,“狗蛋喜欢姐姐,姐姐多吃点!”说着就将一大只鸭腿夹进了我的碗中。
我不知道说什么,眼珠一转,就将猪肝夹进了他的碗中,“来而不往非礼也,狗蛋也多吃点!”
老翁和老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很是不明所以。
他吃饱了,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狗蛋要和姐姐一起玩蛐蛐儿。”
我差点将脸掉进饭碗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默默地对自己说:要淡定。
“狗蛋要和姐姐一起玩蛐蛐儿!”他又大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乖,姑娘还在吃饭呢,狗蛋先自己去玩,好不好?”老翁像教小孩子一般循循善诱道。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倍:“不要!狗蛋喜欢姐姐,狗蛋要和姐姐一起玩!”
怎么又是这句话?!
怕他又撒泼,我放下碗筷,赶忙道:“我也吃好了,既然狗蛋要我陪,那我便陪他去吧。”
“太好了!”他兴奋地拍起了巴掌,满脸都写着诡计得逞的样子。
我在桌子下使劲地拧了一下他的大腿,他疼的一哆嗦,脸色由白转青,看他吃瘪的样子,我的心里可是乐开了花: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
提着蛐蛐儿,他嘴里还吹着口哨,好不快活。
淡紫色的晚霞泼墨般地浸染了整片天空,流云疏淡,像美人浅浅淡淡的眉毛,偶尔有一两声鸟叫,响彻了天空。
我们走了许久,直到半山腰。
我停下脚步,“说吧,带我出来干什么?”
“这么防备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他将脚边的石子踢开,漫不经心道:“我的真名叫楚灵均,老爹是个落魄的穷酸秀才,非要引经据典,才从《离骚》里起了个这么文绉绉的名字。”
他说着蹲下身子,将草笼子打开,那黑黢黢的蟋蟀便跳了出来,蹦跶着,不出几下便隐入了草丛中。
“也幸好是跟了我,让它自由地来,自由地去。”楚灵均盘腿坐到了草地上,一身布衣,好像过去的桀骜不驯只是一团影子,此刻在我眼前的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你抓住了它,又这么快把它放走,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我抄着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还有更无聊的事呢,想不想看?”他说着便将腰间挂着的一个小竹筒打开,不一会儿,便见一条翠青色小蛇探出了脑袋,血红的小眼睛很是亮闪。
“铃铛!”我欣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你竟然帮我把铃铛带出宫了?”
“嘿,打住打住!什么叫‘帮你’?小爷只是逃出来的时候带着这小蛇防身罢了!现在就当物归原主吧。”楚灵均抓起一根树枝把玩着,身子荡过来,荡过去,“以前被沛国公那个臭老头控制,什么都要听他的,现在得了空,还不许小爷抓蛐蛐儿玩了?小爷乐意,你管得着吗?”
我摸了摸铃铛的脑袋,对着楚灵均说:“你这个人呐,就是无聊,明明做了一件好事哪来的那么多借口?”
楚灵均打了个哈欠,将手上的树枝抛到一边,下巴落在了膝盖上,“沛国公,也就是你爷爷,当年选中了小爷我,小爷还以为被天上的馅饼给砸中了呢,当年爹妈死得早,只觉得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到最后竟然连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了,活的那么憋屈。在帝宫冒充我们尊贵的皇子殿下前,我每天就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练习怎么当朱厚祯,怎么在言谈、举止、神态上跟他一模一样,”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吗?最夸张的是,他们连我看人的眼神都要管,务必在每个细节上都让人信服——小爷就是朱厚祯,朱厚祯就是小爷!”他将两只手圈在嘴前,仰着头叫了一声。
“之前我们在帝宫真是冤家,我看你不顺眼,你也挺讨厌我的不是吗?现在你逃出来了,本姑娘可没空和你生气。”
也许楚灵均就是个复杂的矛盾体:飘落民间时,他渴望富贵安乐的生活,而身在帝宫时,却又怀恋着民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自在。
可是,真能两全吗?
“起码现在是快活的,不是吗?”他自言自语道,又瞟了我一眼,“喂,别这么看小爷,你的眼神真让人讨厌,我可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把我当弱者来怜悯。”
“我从不会把任何一个人放在弱者的角度来看,”我眨了眨眼睛,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当皇帝很风光吧,可是皇帝真的是强者吗?因为权力的局限性,他们也有诸多不能,万般无奈,甚至还没有一个乞丐来得自在轻松,这样看来,强与弱都是相对的,就看你怎么去看,要是我可怜你,你说不定还在可怜我呢。”
他深色的眼珠有一瞬间的空洞,那样看着我,就像被填满了一堆空气,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爷我还是想不明白,朱厚祯那么宝贝你,怎么舍得放你离开?”
我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却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放眼望去,浓烟滚滚,正是村落的所在地。
“不好,大爷和大婶有危险!”我一个激灵就喊了出来。
楚灵均循着我的目光望去,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数十间屋子一齐着火,火势凶猛,十分可怕。
“快走!”
等到我们好容易跑到了山下,入目俨然已经是一片废墟。
火光犀利,鲜血遍布。
十几名武功上乘的黑衣人在村子里烧杀抢掠,楚灵均失了魂一样地向茅草屋跑去,只见老翁鲜血淋漓地横躺在屋前,老妪好像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奄奄一息。
“就是他!”
其中一个黑衣人大喝一声,其余的都听从他的命令将楚灵均团团包围了起来。
千钧一发。
我屏住呼吸,原来他们竟是冲着楚灵均来的!
“我楚灵均贱命一条,何足挂齿?可是你们竟然滥杀无辜!”楚灵均呼吸急促,睁着一双与朱厚祯有七分相似的眼眸说道。
此刻,我的心灵一震,仿佛看着朱厚祯就在我的眼前,那么近,那么真实,我的手一点一点升起,停在半空中,又落下了。
再怎么相似,他也不是朱厚祯,我这样对自己说。
“你背叛了主人,就是该死!而他们,私藏了你,更是该死!”黑衣人说着就举刀向楚灵均砍去,楚灵均的目光透着一些认命的悲哀,那悲哀中还夹杂着一丝愤怒,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突然想起那日刚得知前皇后死讯时,我劝慰朱厚祯的场景,那时,朱厚祯也是这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两个字不自觉地就从嘴里蹦跶了出来,我懒得去思考是什么原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竹筒中的铃铛放了出来,说也奇怪,铃铛的速度快得惊人,像闪电一般滑到了黑衣人的中央,吐着信子,张口就咬了其中的一人。
“步摇蛇,南疆三大毒物之一,怎么会在这里?”领头的黑衣人震惊地朝我的方向望来,电光火石之间,铃铛又咬伤了几人。
那几人痛苦地抱着脑袋,全身泛着黑气。
“撤退!”领头的黑衣人大手一挥,其余的都使轻功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过转瞬。
“阿娘,您说什么?”楚灵均将老妪托在怀里,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老妪气息微弱地望着我,我赶忙握住了她的手。
“姑娘……照顾狗蛋……照顾……我家……狗蛋……这个世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她的眼皮耷拉着,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我握紧了她的手,“不会的,大婶,您要挺住啊,狗蛋他需要你。”
“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一个人……”
老妪的手突然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像秋日枯黄的落叶。
楚灵均的脸上写满了死寂,他再度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撇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他眼角一闪而过的、缓缓流下的泪珠。
(https://www.23hh.com/book/79/79376/4151584.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