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情动
柴火噼啪作响，泛黄的光晕渐渐扩大。
朱厚祯的手中紧紧地攒着一朵白色的五瓣小花，这花并不起眼，却散发着一道奇异的红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魅影花吗？
他的双眸紧闭，嘴唇冻得发紫，乌发上还缀着冰渣，我注意到，他的袖子似乎被荆棘给划开了，连手掌上都布满了道道的血痕。
幸亏还有心跳。
我将狐皮裘衣脱下，抖落了一地的冰雪，又帮他包扎伤口，做完了这些事，便坐在火光旁静静地看着他。火光倒映在石壁上，将我们二人的影子重合，我朝他挪近了一点，让这重合能够更加契合。
洞外寒冬萧瑟，洞内却是温暖如春。
我只是觉得命运无常，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我握住了他的手，好冷，连青色的血管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长长的睫毛写满了不安，就算连昏迷都给人一种心里不踏实的感觉，他瘦了许多，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无力的病魇中，像回光返照一般，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了一圈，“音……音音，快跑……快跑！”
我赶忙放下了他的手。
像噩梦惊醒，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是在做梦吗？”他支起身子，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
“你说呢？要是做梦，再看见我，也是噩梦吧。”我将多余的枯木丢到柴火堆中，挑了挑眉。
算起来，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自从徐州一别，到如今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除了上次除夕在城楼之上，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正式的见面。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靠着石壁，手抵着唇咳嗽了一声，好看的眉毛皱了一下。
“我来找一个人，现在看到他平安无事，就放心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我早就觉得不对，朱厚祯的脸色怎么会这么苍白，好像纸片人一般，就算腿上受了伤，也不会像这样的病态啊。
他不会是得了什么重病吧？
无数不好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升起，我暗自“呸呸呸”了三声，嘱咐自己千万别乌鸦嘴。
“听说你马上就要和韦小蔓成亲了，恭喜你啊。”我没话找话说。
“只是政治联姻罢了，我和她没什么感情。”朱厚祯淡淡道，“与她成亲后，我便多了一份助力，也算弥补父皇在世时对韦宰相家的亏欠吧，一份联姻，堵住了天下的悠悠之口，这笔买卖也算值得了。”
我瞥过目光不去看他，原来在朱厚祯的心中，婚姻只是一笔买卖。
小六子能为我放弃他最珍视的东西，朱厚祯却是不能，在他的心中，我永远只能排第二位，不，这第二位也许都是我痴心妄想，除了权力，还有金钱，除了金钱，还有欲望……我是排不上号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才短短一年的时间啊，难道权力，真的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真可怕……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我们竟相对无言。
朱厚祯突然凉薄一笑，“当初你走了，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否则，你就会看着我一步步为了□□而不择手段，最后，才在无数人的献祭中得到了这帝位。”
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又像在看着另一个陌生人。
我说：“我与你，毕竟不是一路人，早点散了，对我们两个人都好，只是我想问问你，放弃自己母后性命而得到的权力，你真的快乐吗？”
朱厚祯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道：“你为了让我得到那个位置，而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在除夕夜，看到我登上城楼终于成为了皇帝，你会快乐吗？”
我一怔，原来那日，不是错觉，他是真的看到了我。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相信宿命吗？”
我幽幽地看着他，很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会问这个问题，只见他继续说：“在君王的心中，一个人，一座城都比不上整个天下，要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必须懂得取舍，哪怕再难，心里再舍不得，也必须选择。到头来，放弃的总比得到的多，这，就是君王的宿命。”
我一时怔忪，竟有些无言以对。
“我们还能回头吗？”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那笑纹渐渐扩大，又自嘲地收拢了，“恐怕是不行了吧。出了云巅，我们以后就再也不要见面了，你离去的那日，我欠你一声‘再见’，今日，就在这洞中说吧。”
我背过身去，任自己隐藏在火光的阴影里。
说了这句话，也就是背叛了我们的过去。
我突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他，也舍不得那段时光。
“再、见。”
他终于，还是说了。
这两个字在我的身后弥散开来，像雨雾一般化到了空气中。
……也化到了我的心里。
他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我转过身，只见他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赶忙一面拍他的后背，一面问他：“朱厚祯，你怎么了？”
他一把推开我，“别碰我。”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手悬在空中，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们不能回头了，也回不了头了！你还不懂吗？”他向火边挪了一点，“小时候，帝宫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女人，还有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可是后来，我才发现，爱情与这天下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更远，这些，你懂吗？”他的笑容恍若透明，“不，你不懂，因为你不是我。”
我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是，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柳无为跟我说过，你需要这份孤独，谁破坏了帝王的孤独，谁也就毁了你，所以，相信我，以后，我也会忘了你，永永远远地忘了你。”
“那现在呢？母后离开我了，你也要离开我了，你们一个一个地都要走了！”
他突然低头吻住了我，我的眼睛蓦地睁大，他的吻起初是冰凉的，绝望的，却渐渐的火热起来，像一团红色的、妖冶的火焰，让我的心也渐渐地燃烧了起来。
“可是，我真的不想你走。”他的话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这绝望逐渐织成了一张□□的大网，又一点一点地收紧，拢住了我和他。
躺倒在地上，他伸手去拉我的衣带，我用胳膊抵住他的胸膛，最后却环上了他的脖子。
他的吻越来越低，像触电一般，麻麻的，突然咬了一口我的脖子，我呢喃了一声，他强迫自己停住了动作，目光跳动着一些压抑不住的□□，“你会后悔吗？”他问道。
我懦懦地伸出手，似乎鼓起了勇气去解他的腰带，这样，也就是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覆上了我的身子，我的指甲嵌入了他的背里，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抱住了我所有的希冀和信仰。
身体传来了一阵痛感，我就像在一片巨大的海洋上漂泊，起起伏伏，可是身边还有一个他，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抵死缠绵之中，不知是谁传来了一声叹息。
我的小六子。
我的朱厚祯。
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
清晨的第一缕光让我不自觉地用手指遮住了眼睛。
“醒了？”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四周景物起初是模糊的，后来渐渐聚拢，最后聚到了一双沉沉的碧眸上。
碧眸？！
我一个激灵起身，只见高未忧正悠闲地坐在我的身边，他的手中捧着一杯茶盏，正对着茶水轻轻地吹着气。
房间内，摆设精美，颜色亮丽，很是不凡。
“这里是高芷国的皇宫，你一定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吧？”高未忧放下茶盏，脸颊侧面优雅的弧线动了一下。
我将手捂着脑袋，低头思索了一阵，握着锦被的手不断收紧，又突然放开，终于道：“他……不会有事吧？”
高未忧放下茶盏，缓缓地起身，碧眸一睨，“他自然不会有事，只是，他一定以为你已经死了，兴许，会伤心一阵子吧。”
……
记忆又回到了许多日前。
云癫之上。
朱厚祯将狐皮裘衣搭在我的身上，又隔着裘衣搂着我，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也不敢去看我的眼睛，我们只是这样静静地相拥着。
云雨过后，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说实话，我很难受，从未像现在这般难受，不光是身体，更是内心。
谁知道，突如其来的意外却打碎了这最后的宁静。
洞外忽然狂风大作，石壁一块一块地脱落，渐渐的，轰鸣声从四周响起，越来越多的石块落下。
“小心！”朱厚祯用身体护住了我，“这里就快要塌了！”
我急切道：“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朱厚祯点头，又将寻到的魅影花拢在袖中，抓起我的手，便向洞外奔去。
牵着他的手，我们奔到了洞外，却见那只白色的巨鸟像疯了一样地挥动着翅膀，地动山摇，云巅似乎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快走！”
朱厚祯和我在前面跑，那只巨鸟在后面追。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此刻，我们完全没有空去想这鸟为什么会突然发狂，只是卯着一口气：我们要活下去。
哪怕以后不能在一起，哪怕各自天涯，我们也要活下去。
不觉间便来到了一处断崖。
朱厚祯望了一眼身后的巨鸟，沉着而冷静，“听我说，你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我去引开它，等我成功后，你就赶快逃，蝉羽会在外面接应你的。”
“不要！危险不能让你一个人挡着！”
见我怎么都不放手，神鸟的距离又越来越近，朱厚祯突然捧住我的脸颊，低头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就在那一刹那，他想点我的穴道，却被我抓住了手腕。
“还想来这一招吗？朱厚祯，你个王八蛋！”我拼尽力气地将他推开，“你想舍命保护我，难道我就不想保护你吗？命只有一条，你的身后，是大靳国千千万万的子民，一人之轻，天下人之重！他们可比我值钱多了！”
我看准时机就朝那大鸟扑去，几乎丧失了理智，突然将腰间的小刀拔出，直直地插入了那鸟的心脏。
“呼”的一声，大鸟痛地扇动翅膀，我仰头便摔下了悬崖。
“不——”朱厚祯伸手来抓，却只抓住了我的衣襟。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猩红的气息，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
冰天雪地之中，仿佛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眼前渐渐变黑。
一切的景物都越来越狰狞，像诡谲的披着人皮的妖魔，逐渐在我的身边交织、旋转、黑化，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方能解恨……最后，我倒在了雪地之中。
突然想起了蝉羽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我能为自己的爱情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吗？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她了。
会的，我会。
就像朱厚祯说过的那句话：忠于所爱，无怨无悔。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没有了爱，便没有了恨，果真是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净啊。
本来已经抱着快要死去的决心，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来到高芷国的皇宫，还这么巧，就在未忧君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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