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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番外篇 唯见缥缈孤鸿影


  (一)

  第一次见到司徒煜离是什么样的,谢缥缈总是记得很清楚。

  老皇帝死后,她自请来到金法寺休养身体,在这里,每天对着暮鼓晨钟,她却日甚一日地烦闷了起来。就像一个以前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账房先生,有一天老板却告诉他:“你可以退休了,回家颐养天年去吧。”这样的落差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有次,她便乔装到城里溜达。

  天色渐渐地暗了,连带着夕阳也褪去了光亮,巷尾突然传来了一阵琴音。

  这琴音飘摇,是首叫《扬之水》的曲子,虽然动听,却仿佛不带一丝感情。都说相由心生,琴音也是一样,谢缥缈就觉奇怪,这世上难道有人是没有心的吗?

  她蹑手蹑脚地躲到窗前,却注意到紫色的帘影后依稀有一双影子。

  都说一次完美的初遇应该具备天时地利与人和,就好比一位翩翩佳公子就应该骑在一匹清奇无双的白马之上,摇着折扇,然后温文尔雅地道一声:“姑娘,在下这厢有礼了。”如今也是一样,既然有了帘影,便应加上一盏孤灯,然后神仙般的公子坐在月下,悠然地抚着琴……然而想象终归是想象,遇见了便遇见了,缘分这事,早来一秒,晚来一秒,就不再是身边的这个人了。

  “啪”的一声,小木棍敲到了少年的手指上,琴声戛然而止,老琴师正拿着一根木棍,在一旁“指导”少年弹琴。

  “孺子不可教也,老朽还从未教过你这么愚笨的朽木呢!以你现在的水平,能不能胜得过城东的三岁小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如何能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弹琴!”

  少年的影子只是僵了一下,似乎垂下了头,像一朵蔫了的向日葵。

  老琴师继续说:“就凭你这点可怜的资质,还妄图干出什么宏图大业?真是痴人说梦!你的祖先要是看到子孙后辈竟然凋零成这副鬼样子,还不羞愧得没脸了?”

  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红着脸道:“师傅,先人们都已经死了,怎么会管徒儿呢?”

  小木棍又是一敲,比先前更重。

  少年疼得从座椅上弹开,捂着手久久不敢靠近。

  “孽徒,你可知道自己身体里流着的是谁的血液?这样大胆胡说,还不去院子里自行受罚?”

  少年沉吟了一下,还是出了门。也许年少时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永远对抗不了长辈手中的利器吧,毕竟心里难受不好表露,身体的疼痛却是最直观的体现。

  谢缥缈注意到,这少年有一双天然的淡灰色眼珠,像乳白的天空抹上了一层淡灰色的雾气,那眼神十分深邃。他穿一身灰扑扑的衣服,眼眸深处在常人看来是捉摸不透的神色,在谢缥缈看来却是“两眼日将暗,眼昏多为夜抄书”,呃,直白点说吧,就是呆。

  而谢缥缈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欺负呆子了。

  在屋后的空地,少年缓缓地跪在了一株槐树下,好像隐入无边的暗影之中。他跪得很规矩,两只手重叠着放在下方,眼睛却观察着地上的蚂蚁搬运过冬的粮食。

  “你叫什么名字?”谢缥缈趁他不注意,偷偷地跑到他的身侧问道。

  少年被她吓得一哆嗦,直直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惊异。见他不说话,谢缥缈朝他吐了吐舌头:“怎么,被本姑娘的美貌迷了心神吗?还从未见过比我好看的姑娘吧?”

  少年还是不说话,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你当我没见过女人吧”的揶揄。

  谢缥缈自然没有捕捉到这揶揄。

  事实上,谢缥缈是个美人,还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可是在司徒煜离的印象里,女子都是腰肢纤弱得不盈一握才算美丽。他总觉得,真正的美人应该是文文弱弱、不发一语的,就像绣在团扇中的美人图那般宁静淡泊。可是谢缥缈呢?她偏偏是丰满的那一类美人,不光有胸,还有屁股,自然不符合司徒煜离的审美。司徒煜离总觉得,一个女人长成她那样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更不是一个好女人,可她年龄还那样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坏也坏不到哪去。

  谢缥缈却完全没有看懂司徒煜离的心思,她觉得没劲,便跳到了身旁的一处秋千,慢悠悠地荡呀荡,一双白边绣花鞋轻飘飘地点在地上:“你不说也无所谓,那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姓谢,你就叫我阿缥吧,咦?不行不行,‘阿缥’不是鬼的意思吗?太吓人了,还是叫我小谢吧。”

  她两只手抓着秋千的绳子,状似胡言乱语道:“其实呢,你的琴已经弹得很好了,是你的师傅太苛刻了。如果真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这琴音有些生硬的,你应该弹琴的时候带着点喜怒哀乐,比如这首《扬之水》,明明就是讲一位戍边的将士对家中妻子的思念,你的琴音里却少了许多缠绵的相思之情。都说上乘的琴音能让人感同身受,所以啊,你这样的琴音能说是一流的吗?”

  她又没头没尾地说了许多胡话,少年也许被她弄烦了,终于开了口:“我叫司徒煜离。”

  “什么?”谢缥缈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一蹦一跳地来到了他的身边,还把耳朵凑近了一些。

  “我说我叫司徒煜离。”少年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心想这女孩还真是难缠,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还真说了一句大实话。

  谢缥缈有些夸张地点了点脑袋,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都说唯君子与呆子难养也,那本姑娘就勉强交了你这个呆子朋友吧。”

  夕阳的余晖里,她手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潇洒地挥手与他道别。司徒煜离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那样一个看似天真的、小小的身影,却成了他往后一辈子的羁绊。

  没事的时候,谢缥缈总会溜下山来找司徒煜离,一来觉得他长得挺俊(起码比寺里的那些老嬷嬷俊多了),二来这山上实在是无聊,谢缥缈有时候数着院中花瓣的数目都快睡着了。

  这天,她又来找司徒煜离了。

  “怎么又是你?”少年没好气地对她说,“晚间的时候师傅还要考我的琴艺呢,我可没闲工夫招待你。”

  “别这么冷淡嘛,要是你哪天把你师傅的那套刻薄寡恩全学会了,以后肯定就成孤家寡人了!”她神神秘秘地凑近他,还故意放低声音说,“实话告诉你吧,孤家寡人就是老处男的意思,就比宫里的太监好那么一点点。”

  她两只手指比画着拉出一点距离,伸到他眼前。

  一个小姑娘,明目张胆地说这话倒一点也不害臊,他却被她羞得低下了脑袋,仿佛错的是他。

  谢缥缈又朝他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抓了一把瓜子,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把瓜子放在唇边嗑着,浅灰色的瓜子壳从她淡粉的唇瓣吐出,嘴唇一张一翕。

  司徒煜离有时就有些恶毒地在想,真想用力地捏一捏这唇瓣——把它给捏碎了,全世界就安静了吧。

  她又剥好了一颗瓜子,刚想丢到嘴里,却斜睨了司徒煜离一眼。

  “啊——张嘴!”谢缥缈对他说。

  “干吗?”司徒煜离横了她一眼,居然下意识地就张开了嘴巴。

  她将这瓜子塞到了他的嘴里,恶作剧得逞似的笑笑,又踮起脚,无奈个子不够高,便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好吃吗?”

  唇边还停留着她手指温腻的触感,司徒煜离盯着她的眸子,这双眼睛很大,圆溜溜的,隐约带着点媚色,笑起来脸颊边有两颗梨窝,愈发显得神采飞扬。

  这女孩竟然……还有些好看。

  司徒煜离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自己从来都对女人的美貌十分不在意,怎么会觉得这样一个黄毛小丫头好看?他一定是被这个女孩给蛊惑了。

  想到这里,司徒煜离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违心地说:“真难吃。”

  “怎么会难吃呢?”谢缥缈将手掌摊开,拨弄着手中为数不多的几颗瓜子,似乎定了定心神,又磕了几颗瓜子,最后,抬眼望着他,十分肯定地说道,“明明很好吃呀!”

  “总之就是很难吃!”

  司徒煜离腹诽了一句:你的东西再好吃,我也觉得难吃。

  谢缥缈“哦”了一声:“那我就当你嫉妒我能买到天底下最好吃的瓜子了!”

  司徒煜离:“……”

  谢缥缈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嗑完瓜子,两只手掌对着拍了拍,又将裙摆上落下的瓜子壳理干净:“算了,真没劲,下次再来找你玩吧。”

  “不必来了。”司徒煜离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口。

  “什么不必来了?”谢缥缈歪着脑袋,凑到了他的跟前。

  “五日后我便要去衢州拜师学艺,老琴师说那儿有一个更厉害的师傅,所以你我便再也不会见了吧。”

  谢缥缈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想叫住他,却忍住了。

  叫住了又能有什么用呢?他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苑斯音,谢缥缈很想念她,她还那么年轻,甚至比自己更美,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谢缥缈仿佛又想起了那个和她成亲三天就驾崩的老皇帝,他与她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他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也许人活着,就是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去,最后轮到自己吧。

  谢缥缈突然有些难过,她本来觉得自己是个十分乐观的人,可是当真的有了一些经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观的人。

  而这第一缕悲观的源泉,却是来自她的父亲。

  (二)

  金陵的街头巷尾几乎都知道,谢缥缈是谢家的女儿,而谢家是京都中少有的名门望族,她从一出生便身份尊贵,非常人可及,但是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于是她从小便没了娘。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以上的剧情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真是见了鬼。

  事实上,谢缥缈是她爹谢望捡来的孩子。

  遥想那年寒冬,蜡梅映雪,朱门飘摇。谢夫人临盆,许多产婆都围着她,而谢望又与夫人的关系十分和睦,自然是紧张万分。

  谁知道,随着形势一点一点地恶化,谢望被问了一个自古男人都十分头疼的问题:夫人难产,保大还是保小?

  谢望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保住爱妻,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没了还能再生不是?可是这个决定并没有带来预期的结果,谢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竟然一命呜呼了,连带着还没出生的婴儿,共赴黄泉了。

  当年才二十岁的谢望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一般,即使自己的小孩儿没保住,可是为什么连爱妻的命也没能保住呢?一下子失去了两个至亲,也许放在哪个男人都接受不了吧。

  正在这时,前院却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谢望觉得是幻觉,又或者是因缘巧合,伤心归伤心,他还是顺着这哭声摸索而去。

  侯门外的墙角边有一株红梅,无人知这红梅是谁人所种,反正这些年就长在此处了。梅树下有一块红布,里面包着的竟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婴,玉雪可爱的女婴被谢望抱在怀里,却突然不哭了,还朝他展颜一笑。当时谢望就觉得这孩子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养大。

  产婆们本就吓得直哆嗦,觉得性命不保,现今看到大人喜得千金,自是对此事守口如瓶,于是金陵城便都传开了:谢夫人因为难产而亡,留下了这么一个小千金。

  谢望给这女婴起名为缥缈,从小便尽他所能而给她万千宠爱,甚至连续娶都没有。

  于是,小缥缈就在这样一个父爱如山的环境中长大了。

  然而,渐渐地,谢缥缈发现,谢望对她的爱正一点点地变质,就连看她的眼神也像在看一名不是他女儿的女子了。这发现让谢缥缈觉得惶恐,谢望与她虽没有血缘关系,可他毕竟是她的养父啊,她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也许是她想多了也不一定呢?

  可是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的,特别是在“谁喜欢我,我喜欢谁”这个问题上更是准得可怕。

  谢望一直都让谢缥缈去他的书房看书,谢缥缈有一次见他不在,便自己搬来了一把椅子,踩着椅子踮着脚拿书,谁知这书刚拿出来,却顺下来了几幅画卷。

  谢缥缈好奇,这画卷装裱精美,束之高阁,到底是什么画呢?好奇心驱使她将这画卷展开,让她意外的是,这画上画的却是她!第一幅画上的她懒懒地趟在厢房内午睡,衣衫单薄,姿态慵懒。第二幅画是她吃东西的时候,与丫鬟说笑,一派天真娇憨。这第三幅却是她半裸着身子趴在浴桶内,似是睡着了。

  她惊吓过度,画卷落在了地上。

  谢缥缈突然回想起贴身丫鬟碧儿曾和她说过,油纸的窗户总是平白无故地破一个洞,就算补了也总是坏。

  一个可怕的想法爬上了她的心头,六月的天气里,她竟然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谢缥缈很害怕,从未有过地害怕。也许,暗处有一双眼睛正随时随地在盯着自己,在她休憩的时候,在她写字的时候……甚至,在她沐浴的时候。谢望不光对她有想法,更是一个偷窥狂,一个变态!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逃离谢府,只要是没有谢望在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她开始与贵族的公子们亲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可是嫁人貌似是她唯一离开谢府的出路。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来她从小养在深府,自理能力很差,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二来谢望在金陵势力很大,以她的能力估计还未出金陵便被抓回府了吧。为了这仅有的一条出路,谢缥缈必须奋力一试。

  天降大雨,惊雷如银刀一般从天界劈下,雨声倾盆,天地仿佛为之震颤。

  谢缥缈正要碧儿关门,谢望却闯了进来,他喝醉了,身上被大雨淋得透湿,提着一只酒壶,眼中泛着血丝。

  “老爷,您怎么来了?要不要碧儿叫小厮扶您回房歇息?”碧儿矮身朝他施了一礼。

  “滚开!”谢望将酒壶摔在了地上,一把推开碧儿。

  “爹爹,您喝醉了?”谢缥缈试探着问了一声。她这些时日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谢望,尽量不与他单独相处,却没想到他会在这滂沱大雨的夜晚来找自己。

  “你先下去。”谢望对碧儿吩咐道。

  碧儿有些不放心地看了谢缥缈一眼。谢缥缈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心,自己有办法对付。

  碧儿下去后,谢望打了个酒嗝,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谢缥缈不说话,谢望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太尉黄家的公子今日派黄大人与我提亲,说是要迎娶你。缥缈,若是你不愿意,爹爹断断不会强求你。”

  谢缥缈垂下了眸子,她知道谢望正期盼她说“不愿意”,仿佛她一说,他对她畸形的爱便能名正言顺一点。这黄公子她是见过的,虽然文采、武功差强人意,可是人还不错。她低着头,尽量放低声音:“女儿与黄公子早就两情相悦了,还望爹爹成全。”

  那个时候,她还并不能体会两情相悦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他们二人门当户对,很适合。

  又是一道闪电,一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

  谢望突然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握住谢缥缈的肩膀。

  她害怕得战栗起来,却假装面色如常。

  见谢望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她轻声地重复了一句:“还望爹爹成全。”

  “那些画,你已经看到了吧?”谢望突然说。

  “爹爹……说的什么画?缥缈不懂。”谢缥缈慌忙垂下了眸子。

  “不要叫我爹爹!”谢望突然搂住她,神色几近疯狂,“我从来都不是你的爹爹!我养了你十五年,宠了你十五年,我那么爱你,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撕碎了这最后一层薄纸,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谢缥缈用尽全力地推开他,他疯了,也想把她给逼疯吗?谢望却一点一点地逼近她,她一个激灵,赶忙捡起酒壶的碎片抵在脖子上。

  “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她手上的力气加重了几分,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心底泛出一阵恶心的感觉。她强忍着恶心,怒视着他。

  谢望突然仰天大笑:“缥缈,你……你怕我?”

  “缥缈自然不会怕爹爹,只是今日爹爹醉了,缥缈就当您说的是胡话。”她的眸中隐约湿润起来,她却硬生生地压下这湿润,也许人总是有一种本能,越是害怕,越临危不惧。

  谢望冷冷一笑,这笑却像是一条毒蛇在吐着信子:“无论如何,你只能是我的,这辈子你想摆脱我,嫁给别人,简直是做梦!”

  他推开门,高大的身影闯入了风雨之中。谢缥缈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她蜷缩在角落里,突然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她突然很憎恨自己,也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要她孤零零地在人世间受苦?

  不久便是除夕,皇宫摆起了盛宴,谢缥缈没吃什么东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座上的那人。

  他笑起来很和蔼,眉眼深处还透着一股威风,这是君王特有的威严。论年纪,他已经可以当她的叔父了,可是对谢望的厌恶让她愈发清醒起来。有次她无意间发现,自己的样子竟然与已故的马皇后有五分相似,为了逃离谢府,她只能利用这一点了。

  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帮她了。

  在帝宫要制造一场偶遇并不困难,谢缥缈买通了一名小太监,趁着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片的梅花中,她穿着一身淡紫的衣衫,披着斗篷,打着素伞立在雪中。

  身后传来了靴子踩雪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阿素,是你吗?”

  谢缥缈知道他已将她认成了已故的马皇后。

  微风拂过,梅花似雨般落下,落在了她的鬓发间。

  他上前几步,拂去她发上的花瓣,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阿素,朕等你等得好苦,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朕不信,朕终于等到你了,终于!”

  她缓缓地转过身子,却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她与马皇后很像,穿上这一身淡紫的衣裙,便更像了。

  “缥缈参见陛下。”她恭敬地行了一礼。

  “是小丫头啊,你是谢家的女儿吧……”他略带失望,拍了拍脑袋说,“朕真是老糊涂了,竟然会将你认成……”他顿住了,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如果可以,缥缈愿意成为陛下的阿素。”她平静地说道,脸上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像层层的远山晕染着或浓或淡的流云。

  半真半假,“真”是她愿意来到帝宫成为陛下的女人,“假”是她不愿意成为那个叫阿素的女人。

  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复几次,他终于问道:“为什么?”

  他需要知道一个原因。

  “因为缥缈……喜欢陛下。”

  她轻易地说出了“喜欢”这个字眼,给了他一个最简单也最直白的答案。

  那时的她,只是喜欢他的权力。这权力不是指点江山,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大权,而是单纯地能让她逃离谢府、逃离谢望的小权。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首领太监来到谢府宣旨,侯府上下像沸腾了一般。

  谢望失魂落魄了许久,没错,皇帝并不是在征得他的同意,事实上,他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在向他宣布这个事实。

  这个残忍而荒谬的事实。

  “你会后悔的。”这是谢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对她命运的讽刺与不屑,更带着对自己命运的讽刺与不屑。

  其实更多的,是后者吧。

  谢缥缈微微一笑,眸中似有流光:“这是女儿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有多少风雨都不会后悔,等女儿入宫后,爹爹便自己珍重吧。”

  他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她,她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这条路,她是走定了。

  谁知道上天偏偏就跟她开了个玩笑,这玩笑让她一度觉得自己是个天生就被命运诅咒了的人。在还没出嫁之前,她就想了千百种结局,等过些年老皇帝死后,她就会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女人,又或者,老皇帝的岁数太大,她在寝宫里嗑瓜子儿,然后心里骂这个白胡子老头怎么活得这么长……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皇后只当了三天。

  大婚前夕,老皇帝带着皇孙朱厚祯去狩猎时被刺客所伤,朱厚祯不知所踪,老皇帝也因伤势过重而危在旦夕。众人本指望着老皇帝与谢缥缈成亲能为他冲冲喜气,谁知道他们才成亲三天,他就一命呜呼了。

  刚穿上嫁衣,马上便穿上丧衣,成群的、大大小小的男人和女人围着老皇帝的灵柩大哭,谢缥缈也哭,可奇怪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

  就这样,十五岁的她成了当朝太后,说白了就是一个寡妇,那时的她一心想离开金陵,离开那个让人伤心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好。

  (三)

  三年的日子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就是寺里的桃花开了又谢,循环往复了三次罢了。

  谢缥缈得了失眠之症,请了许多太医都不顶用,陪同的老嬷嬷说城里新来了一个琴师,以乐声治失眠,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谢缥缈横卧在榻上,一只手翘着兰花指轻轻地揉着眉间的穴位,因为没睡好觉的原因,她的脾气很有些不好。

  熟悉的旋律就这样荡漾开来,还是那首《扬之水》,不过比当初要幽深委婉了许多,如泣如诉,像织开了一场幻境,乍一听是风花雪月,生离死别,可是当你真正踏入这场幻境,便发现里面竟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睁开双眸,挣扎着坐起身来,是那个人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压抑住声音中的所有希冀,谢缥缈终于说:“传琴师觐见。”

  “太后娘娘,您说什么?”老嬷嬷矮身询问道。

  “哀家说,传琴师觐见!”

  嬷嬷赶忙应下,要知道,谢缥缈平日里很少自称“哀家”,所以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

  “太后有旨,传琴师觐见——”

  从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人,一袭潇潇洒洒的白衣,来人并未看她,只是恭敬地跪下:“草民叩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缥缈半眯着眼睛瞧他。

  三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份忧郁和成熟的气息,也不像以前那么呆了。

  他微垂着眼没有看她,而她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似乎要从上到下将他看个遍,同时,也将这三年的时光看个遍。

  终于,她开口了。

  “司徒煜离,好久不见啊!”她朝他微微一笑,这笑竟带着点苦涩。

  他皱眉,再抬头时,却明显一怔。

  原来她,便是当朝太后。

  他照例每天入暮时分来金法寺弹琴,却并没有与她多说几句话,只是神色愈发忧郁起来,像个和尘世间格格不入的怪人。谢缥缈有时候就在想,一个人为何能够如此忧郁呢?这世间的忧愁很多,却又很少,而眼前的这个人,却像占据了人世间大多数的忧愁,长此以往下去,他还要命不要?

  终于有一天,谢缥缈将司徒煜离叫住,不让他走。

  她刚刚生了场病,穿着中衣,一副疏懒疲倦的样子,连明艳的脸颊都清瘦了不少。

  她就这样趿着软绵绵的绣鞋,来到了他的身边。

  司徒煜离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太后这是?”

  “其实你不用这么冷冰冰的,我从未想过纠缠。”谢缥缈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哀家是太后,你这种凡夫俗子又怎么入得了哀家的眼睛?”

  她故意想激怒他,他却没有半点怒意,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

  司徒煜离眉睫微闪,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地低沉了下来:“太后要说的便是这些吗?如果没事的话,微臣便先退下了。”

  “站住。”谢缥缈清喝了一声,伸出指尖勾勒了一下他脸部的轮廓,他将脸一偏,谢缥缈却上前了一步,鼻息相闻,“不过嘛,看你人长得不错,便要你做哀家的面首,如何呀?”

  他知道她是在拿身份压他,可是现在的她,也只能拿身份来压他了。

  这是她的悲哀,也是他的。

  司徒煜离淡灰色的眼珠无形中深了几分:“太后切勿开玩笑。”

  “哀家从不开玩笑,特别是对司徒大人。”谢缥缈又是一笑,也许是带了点狡黠,这笑格外地明艳动人,她拍了拍他的脸颊,“哀家也不多说了,琴师自己考虑清楚吧。”

  就在司徒煜离再一次来到金法寺时,寺里却聚集了许多俊秀的男人。

  他在台上抚琴,她却衣衫不整地在台下和那些男人们喝酒打趣。

  琴音不觉加重了几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的目光却偶尔对上了他的,好像在说:看吧,没有你,哀家一样过得很好。

  他指尖陡然变重,琴弦不觉间竟断了一根。

  谢缥缈不以为意地笑笑,仍是翘着兰花指举起酒杯,任清亮的美酒打湿她单薄的衣衫。此时,也不知被什么力量所蛊惑,司徒煜离突然下了台子,一把夺过她的酒杯,劈头盖脸地问道:“你还要自甘堕落到什么时候?”

  “哀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干卿何事?”

  谢缥缈欲挣开他,他却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放手!”谢缥缈怒道。

  “如果我愿意呢?”司徒煜离脱口而出,谢缥缈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却越来越坚持,“只要太后高兴,微臣愿意一直陪伴在太后身边。”

  桃花像一场纷扬的细雨般落下,落在了他们二人的鬓发上,也落在了他们的心中。

  又过了一年,回皇宫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

  谢缥缈横卧在司徒煜离的膝盖上,闭着眼睛午睡,她将双手叠着放在腹部,双腿自然地伸直,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了一片阴影。

  桃花已经谢了,谢缥缈还是喜欢待在一棵桃树下,细碎的阳光落在了她莹白的脸上,薄如金色的蝉翼。

  怕午后的阳光有些毒,司徒煜离伸出袖子,替她挡住了阳光。

  也只有这个时候,司徒煜离才敢正视她的脸庞。

  寻常女子在她这个年纪,也许还在父母那儿承欢膝下,又或者与新婚的丈夫如胶似漆,而她只是守着“太后”的名分,在这孤独的寺庙里蹉跎年华。司徒煜离有时候觉得眼前的女子有点可怜,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很可怜。

  和她在一起无疑是快乐的,可是这点短暂的幸福就像是偷来的。

  司徒煜离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快乐,他是前朝的后裔,从小就被压下了复国的重担,所以在他的脑海里,也许只有真正复国成功的那一天才配得到快乐吧。

  而她给予他的快乐却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他的内心有点抗拒这快乐,可是每次又不由自主地融入这温情里,无法自拔。

  他应该利用她手中的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迷进去,丢了自己的心。

  终于,她的睫毛动了一下,似乎要醒了,司徒煜离赶忙拿下袖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伸了一个懒腰,软绵绵地支起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司徒。”她有些闷闷地说,“你愿意跟我回帝宫吗?”

  “微臣……自然愿意。”

  谢缥缈怔了一下,眼眸微抬,似是并不相信他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在她的心中,他就像一只野鹤,野鹤只能生活在闲云里,怎么能被宫闱的金丝笼束缚住呢?

  “微臣既然答应过一辈子守在太后身边,就会遵守自己的承诺。”像是故意让她放心一般,他的神色也冷静了几分。

  “真的吗?”谢缥缈愣了一下神,搂着他的脖子,突然笑了。

  司徒煜离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让她环着自己的脖子,可是他每次都这样告诉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却是绵绵没有期限。

  他突然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了一个女子而失去原则。

  司徒煜离淡淡道:“只是帝宫有诸多约束,难免会有人说闲话,为了太后的清誉,在外人面前,太后便不能与微臣这样亲近了。”

  “你说的我都懂。”谢缥缈点点头,像受到致命的诱惑一般,咬了他的脸颊一口,他的脸色微红,却没有抗拒,她一点一点地攀上了他的身子,像条灵巧的小蛇,“你对我,有过动心吗?”

  见他不说话,她突然凑近了一点,捏着他的脸颊,眼里闪过媚色:“这样呢?”

  他还是不说话。

  她突然又凑近了一点,鼻尖抵着鼻尖,眼波流转,似枯木上渐渐地绽开一抹红花。

  “这样呢?”她淡粉的嘴唇动了动,像蹁跹的蝶。

  他突然翻过身子,将她压倒在地上。

  她的发丝散落,明明是乌黑的,却像散发着妖冶的光泽,虽然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她,他还是觉得自己被撩拨了。

  就算是偷来的快乐,也是快乐,不是吗?

  旖旎的缠绵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对她妥协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回到帝宫的那一天,才是所有风云变幻的开端。

  (四)

  再次回到帝宫时,从前玩的那帮孩子好像一夜之间都长大了,听说朱厚祯被如今的靳皇接回宫里,还娶了新太子妃。

  谢缥缈突然有点思念自己原来的好友了,只可惜物是人非。

  在进宫的途中有许多人迎接,谢缥缈一眼就望见了朱厚祯身边站着的那人。

  奇怪的是,她觉得如今的朱厚祯一点也不熟悉,可是他新娶的太子妃似乎有过去那人的影子,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幻觉罢了,她的小音,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有了“太后”这个身份,在大场面上自然不能像同龄女子那般娇滴滴的,司徒煜离要教太子妃弹琴,谢缥缈便借机去看看那女子,谁想到与她十分聊得来,听她说,她的名字叫魏袅袅,是兵部尚书的女儿。

  这女孩也甚是有趣,真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人了,也许魏袅袅不知道,这帝宫中,又有几人是真心的?那些看似真心的皮囊下又藏着多少歹毒的心肠?

  司徒煜离与魏袅袅一同掉入了密道,谢缥缈很担心,后来司徒煜离出来后告诉她,那女孩竟然说想撮合她和司徒煜离,却不知他们其实早就在一起了。

  都是装的,对外人,他们二人从来都是装的。

  谢缥缈本已放下了女孩与小音相像的这件事,可是五国盛会的表演无形中肯定了她的想法。

  那段剑舞,和小音之前的简直一模一样,如果说这是巧合,那也是小音借尸还魂了!更让她疑惑的是,座上的朱厚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要知道,朱厚祯小时候可是看这段剑舞最多的人了。

  也许是巧合,又或者是命定的劫难,谢缥缈有天竟然无意间听到了司徒煜离与沛国公的对话。

  “阿翁,这些年您对司徒的帮助,司徒没齿难忘,可是我们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太子妃身边的那个宦臣竟然就是真正的朱厚祯。”司徒煜离的声音从帘后悠悠传来。

  “少主公放心,老臣早已安排妥当了,皇后的兵马一进宫门,那朱厚祯便会从帝宫的侧门逃走,到时您派人在那一处截杀,我们穹禹国的复国大业,便指日可待了。”沛国公低声道。

  司徒煜离说:“可如今的太子妃是您的亲孙女,朱厚祯一死,若是她恢复记忆,知道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势必不会独活。”

  沛国公道:“她的样子已经变了,在老臣的心中,自己的孙女早在十二年前就去世了。为了复国大业,老臣愿意为少主公牺牲一切,区区一个孙女又有何妨?”他顿了一下,“只是少主公与谢太后的关系……却让人心生疑窦了。”

  司徒煜离品了一口茶,淡淡道:“从头到尾,我只是利用她罢了,一开始利用她来到帝宫,如今又利用她探听太子妃与那傀儡还有朱厚祯的消息。阿翁放心,司徒对她从来没有半分感情。”

  ……

  谢缥缈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眼泪却簌簌落下。她一点一点地蜷缩在角落里,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老皇帝死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后,这是一个女人多么难以想象的高度啊?谢缥缈甚至觉得,如果她愿意,这个天下都可以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高处不胜寒,这帝宫,甚至这天下人都怕她、敬她,唯独一个他,是在利用她。

  来找司徒煜离本是告诉他她已经怀孕的消息,在来的路上她还在想,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是高兴?还是紧张?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对策,再谎称自己身体不适,回到金法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生下这个孩子……

  谢缥缈一直以为,这些年来,她已经百毒不侵,可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能伤害她的,还有他。

  一辈子那么短,那些该遇到的人,总会遇到。

  一辈子又那么长,难免责怪时间,把相爱写成相爱过。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谢缥缈一惊,抬头竟望见了一痕匆忙离去的火红衣角。她的眼眸微眯,一想到司徒煜离可能有难,甚至顾不得自己的伤心,一心只想着,那人是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吗?

  稍晚的时候,谢缥缈支开了所有侍候在侧的宫女,只说想一个人静静,便独自来到御花园散心。

  拐过了几个雕栏玉砌的宫殿,她终于看到花丛边那抹朱色的身影,那人正坐在一方石桌边,手里捧着向靳皇借来的“一露清风”。

  谢缥缈理了理思绪,含笑着走近:“晴苍公主怎么一人在这里坐着,没有丫鬟在侧伺候吗?”

  晴苍的手上一顿,直直地看向了她:“你也听到了,是不是?”晴苍开门见山地问她。

  “听到了如何,没有听到又如何?”谢缥缈坐在了她的对面,“有些事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谢缥缈知道晴苍现在无法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空口无凭,况且皇后日后会不会造反还未可知。

  晴苍突然揶揄一笑,似乎压下了心头所有的情绪:“太后倒是心宽,那琴师说是利用你的话,你竟然全不在意?”

  “爱就爱了,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吧,况且,就算不为他着想,我也不能让这腹中的孩儿一出生便没了爹。”

  晴苍惊讶地看着她,又看向她的肚子:“你是说……你竟然怀了那琴师的孩子?”她顿了顿,“你可是靳国的太后。”

  “是啊,哀家是太后。”她抿了一口茶,又敛袖倒了另一杯茶。

  青瓷茶杯是上好的瓷器,宫里的东西,又有什么不是最好的?可就在这一刻,她从指甲缝里撒入了一点粉末进去。

  “晴苍公主,请喝茶。”谢缥缈将茶杯推了过去。

  晴苍仍是愁眉不展,她想也没想便喝了进去。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倒下,谢缥缈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自己为了司徒煜离,竟然杀了一国的公主。

  不过这药是从皇后宫里拿出来的,谁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这是个注定被深宫掩埋的秘密。

  只有她自己知道。

  回到宫里,她倒并不是很害怕,在这个世上她在乎的只有两个人:司徒和小音。她已经帮司徒铲除了这个潜在的威胁,可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司徒让小音去死。

  她应该去做些什么了,起码应该为了自己昔日的好友去做些什么。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证据竟指向了小音的头上,她很愧疚,幸好后来有未忧君对小音清白的证明,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几个月以后,皇后造反,时机终于到了。

  于是,谢缥缈派贴身宫女碧儿送太子妃出宫,又在司徒煜离对朱厚祯痛下杀手之时决绝地站出来阻止。

  “若是你要杀了他们,便从哀家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太皇太后。”

  “别叫我太皇太后!”谢缥缈艳丽的面容升起了一抹笑靥,无声无息地逼近他,“杀了我,你敢吗?”

  司徒煜离的眼神有片刻的迷茫,他缓缓地放下弓箭,“哐当”一声,弓箭落在了地上。

  谢缥缈冷笑了一声,她知道他不敢,即使他不爱她,但到底是不敢杀她的。

  芷凝宫内。

  他提着滴血的剑闯入,她却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描眉。

  她的眉毛本就很好看了,向上一挑的柳叶眉,不笑便已有着妩媚的神色。

  她背对着他,仍在描眉,只是从镜中看到了他的表情。

  司徒煜离又杀了一位妨碍他计划的大臣,其实本不用他亲自动手,可是沛国公说,他需要让自己的心肠变硬。

  司徒煜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恶魔,他需要有人来救赎,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她,可是她能救赎他吗?他手上沾满的鲜血只会弄脏她。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的笑容却一点一点漾开。

  “司徒,帮我描眉吧。”她将握着黛笔的纤纤之手伸出,却没有转身。

  他叹息一声,终于接过了黛笔:“小谢,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可是,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谢。

  “司徒,我肚子里现在有一个孩子。”犹豫了许久,她还是告诉了他。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斜斜地向后一靠,靠到了他的身上,在夕阳的笼罩下,她的轮廓与他的,终于合二为一了。

  “以后你都叫我小谢,好吗?”她闭着眼,柔柔地说。即使他是在利用她,她也想原谅他这一次,为了这个孩子,原谅他一次吧,她暗暗对自己说。

  “好,小谢。”他抚着她的鬓发,似是做出了一个承诺,“也许这辈子我都不能给你名分,但是,我会保护你的。”——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

  随着傀儡让位,他终于从宰相之位登基为帝了,而这代价便是让她担上与那傀儡皇帝私通的骂名。她没有怪他,甚至没有主动与他提起这件事,在她的心中,对他的爱已经能迫使自己原谅他所有的罪过了。

  谁叫她爱他呢?

  无论权力与阴谋的泡沫如何侵蚀,爱情这朵花还是会在最黑暗的地方绽开,寻找光明。

  在他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她终于觉得自己爱不动了,她已经成了他的拖累。她这一辈子都在追求一场豪赌般的爱情,可是她不后悔。

  谁叫那个人是司徒煜离呢?

  是他,就值得。

  芷凝宫里空无一人,她平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着她的结局。她别过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孩子,心想终于可以解脱了,只是苦了这刚出世的孩子。

  他终于出现了。

  她坐了起来,案上放着两杯酒,一杯是毒酒,另一杯却没有毒,她说:“就交给命运吧,我们两个,注定不能都活下去,即使我们逃走了,这一辈子也注定要躲躲藏藏,不能快活。”

  他缓缓地走近她,拿起一杯酒,仰头喝下,又拿起了第二杯。

  “该死的从来都是我。”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另一杯。

  谢缥缈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好像恶作剧的孩子得逞了一般,突然身子一软,她直直地倒了下去,唇边溢出殷红的鲜血。

  司徒煜离大惊,赶忙托住了她的身子。

  “傻瓜。”她喃喃道,“这两杯酒里是蒙汗药罢了,在你来之前,我早就服下了□□。等你待会儿不省人事后,会有两个心腹太监将你和孩子送出宫去,而我,会牵着一个穿着你衣服的死人的手,永远离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和我一同死了,也不会再追查你的下落,那么你的下半生……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他抱着吐血不止的她,眼角微红:“小谢,为什么……你要这么傻?我们一同逃走不好吗?即使东躲西藏,我也只愿你活着……活着……”他哽咽到说不出话。

  “你为了复国,白白死去了那么多人,总要……总要有人来还债吧……”

  “你以为连下半辈子都给我安排好,我便会感激你吗?”

  她抬起手臂,擦掉了他落下的眼泪:“如果你不会弹那首《扬之水》,我便不会遇见你吧……”

  “不,会的,我去衢州拜师学艺就是为了能成为太后的琴师,当时却不知道,原来你就是太后。”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我努力了三年,只是想来到你的身边,可是我不知道,原来命运早就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那么悄无声息,那么……根深蒂固。”

  “不要说对错,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她顿了顿,“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让他这辈子……做个平凡人……”她的手又握紧了他一些。

  司徒煜离痛惜地看着她,可是蒙汗药的药性上来了,他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心里却越来越清楚,他,是爱她的。

  眼见着司徒煜离缓缓地倒下,谢缥缈想最后摸摸他的脸,却终是没了力气,此刻,她觉得这个世界真安静,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时节。

  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他们没有杀过人,没有那诸多的争斗,也没有对权力无止境的渴望。

  都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在回忆里,她走完了这一生……

  世间都传言,那个女子,用一场大火,祭奠了她的爱情。

  可是他们不知道,她的爱情从来都无须祭奠,因为她用自己的命给了她爱的人一个重生的机会。

  金法寺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到如今,已经许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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