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香飔络 > 第9章 精魂不陨

第9章 精魂不陨


  “正如诗中所吟精卫一般,先生反清抗清始终意志如铁。十三年前,从南明兵务职务开始,先生多方奔走,由南京到苏州,到昆山,多次筹划武装力量。南明兵败,清兵攻占南京后,先生便毅然投笔从戎,正是在苏州这里开始了武装抗清的斗争。许多南明部将及昔日复社朋友,都投入了这场抗清斗争,顾先生那时便参加了率先攻打苏州的部队。”

  “千里吴封大,三州震泽通。

  戈矛连海外,文檄动江东。”

  姚梓方一停顿,沈松言已念出了这四句诗文,姚梓欣喜道:“这正是顾先生当时所作五律《千里》的前四句,想不到沈公子也熟背如此,姚梓幸甚!”

  “顾先生以寥寥数语,活画出当时我江南抗清斗争的声势,昔日家兄抄诵时赞不绝口,因此松言也得以领略,对诗者的气魄和怀抱都深为敬仰。今日与姚兄共论其人其文,更得深味。”

  “可惜抗清队伍未能凝聚持久,武装抗清再次失败,先生壮志未酬。正是这一年,先生嗣母绝食抗清而死,两个弟弟被攻破昆山的清兵杀害,亲生母亲被清兵砍断臂膀。先生自此改名炎武,誓为抗清救天下而千里流亡,奔走四方。他秘密结交抗清志士,东达沿海各省,南至嘉兴芜湖,北到淮河以北,试图与浙东等地抗清义军进行联络,并寄望于起兵海上的郑成功军队。”

  沈松言听得心中躁动,起身踱步道:“也曾听闻,那时先生的一些好友便寄居在地势险要的太湖洞庭山,都是坚持秘密反清的志士,顾先生就以洞庭山为主要活动据点,装扮成商人,秘密结交抗清志士。”

  姚梓翘起拇指赞道:“看来沈公子一家始终关注着抗清大业,从未淡漠啊!”

  “可惜我沈家多年来寸步难移,那时距先生咫尺之遥,却不能拜见参与,实乃松言平生恨事!”沈松言不由捶窗恨道,“顾先生昔年在苏州时,还同归庄、潘力田、吴炎等人参加了惊隐诗社。兄长那时也曾经与他们一起吟诗寄兴,排遣家国遭变的大痛,也一起商讨家国前途大事。”

  吐出对景仰之人的心中记忆,甚觉舒畅,沈松言对着窗外深深呼出一口气息。

  陆曦白道:“那时姐夫和我年纪尚小,姐夫不必自责。转眼十数年已过,咱江南的抗清力量还是渐渐凋落了,清廷统治日渐稳固,汉民大多臣服,各地反清声音也相继匿隐了。”

  沈松言转身道:“听闻顾先生早已前往北方行走游学,我等江南同乡反倒难得觅其行踪了。姚兄今天提及,难道有顾先生的行迹消息,更或者,有过与之谋面的机缘?”

  姚梓道:“也是在下福缘巧得,去年秋深之时,曾在山东莱州府地面幸遇先生,得与先生相谈,深受教益,更为先生‘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的节气所感。说起来,先生去年才离开家乡前往北方,以四十五岁之龄,开始新一程忧国忧民的治学游历之路。”

  方一停顿,只见沈陆二人都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自己,又道:

  “先生也是看到江南一带抗清力量渐渐势微,才改道北上的。不过,据我到达江南后的一番勘察,目前长江沿线秘密图谋抗清的民间力量,还有不少,只可惜处于一盘散沙状,难以成事。”

  沈松言重重叹息道:“顾先生生逢乱世,无畏中年流离,忧国忧民忧天下,身体力行,文武同效,沈松言二十五岁之大好年华,却在这里空劳羡叹,实在汗颜羞愧!”无尽愤懑与不甘,如窗外运河水般泛涌流荡。

  “沈公子的心情,姚梓最理解不过。在下方才说过,要把近年所经所见,略说一二,供沈公子和家人遣怀,”姚梓见沈松言满脸愤懑悲戚间,又夹了一丝期待神情,陆曦白则在旁侧耳恭听,接着道:

  “方才说的顾先生,乃是其一。先生学识气节固然是当今名士,大义高才,堪当江南汉人士子表率,但毕竟凤毛麟角。我等难以望其项背,能汲其精神,立己信念,已然大受裨益。”

  沈松言点头不语,默然踱步坐回桌前。

  “姚梓多年行走结交的,更多还是如你我之人。以沈公子当下的处境,不妨听听他们的事情。”

  沈松言忙道:“姚兄快讲,松言愿闻其详。”

  “我有一位反清义士知交,名应珂,十年前被清廷流放东北绝地尚阳堡,”姚梓抚茶缓缓道,“我们时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得知他在关外的流放情形。在那寒苦蛮荒的冰天雪地,这位朋友不仅没有愤怨沉沦,无所事事,反而结交了许多同被流放的汉人学者,名士大儒,其中有的还是获罪流放的清廷重臣,”姚梓语气中颇有神往钦敬之意。

  “说来当真令人钦佩——没有书,他们便将各本汉字启蒙书和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默写出来,用以教化当地人识字开蒙,以宣扬汉家文化、播撒华夏文明为乐事;同时又引领当地人学习耕种技术,市商之道,据知,如今令那蛮荒落后之地,正在一日日有所改观。”

  沈松言听得此番言语,心中顿生一半豁朗:“松言常年闭塞偏居江南一隅,今蒙姚兄指教,只不知这位知交与其所交各路名士,是只身流徙还是举家株连?”

  “大丈夫只身流放领受寒苦并无可惧,这些事做起来也不难,”旁边一直倾听不语的陆曦白,明白姐夫心中愁患,不由开口叹道,“只是一旦株连老人幼子妻嫂姐妹,被判充作官奴军婢,那光景跟只身流放怕是不能同日而语了。”

  “陆公子说的不错,就如我本人,如果忌惮牵连父母妻儿,只怕也不能如此赤条条行止无忌,据我所知,这位知交和多位朝臣是只身流放,其余或许也有举家株连的,就不甚清楚了。”

  “姚兄所言深意,松言懂得。兄台是在劝勉激励于我——即使最终被判处流徙极地,也不要自认绝境,仍旧事有可为,如今更不必先戚戚忧心。”

  沈松言本是颖悟聪慧之人,在姚梓的一番话里已有领会,此刻心中淤积亦有了些许疏释。

  “早几年,还有几位朋友被清廷远徙南北绝地,强权驱使下,势孤力薄虽不能继续抗清,但却将我华夏风习、文明礼仪,广播四方,深种八荒,此亦是千秋万代之功业。沈公子当年跟随兄长柏立,在虎丘诗会以少年之龄惊才绝艳,诗画双奇,霎时便名动江左,至今仍是士林佳话啊!”

  姚梓双目熠熠,一番激赏,“以沈公子的才学满腹,品行笃厚,假使流徙边荒,也定不会逊色于前面诸位朋友。”

  沈松言此时心中感佩通明,忙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果真不假。姚兄所虑甚远,松言只顾一味忧心眼前,确实不曾想到这些,也从未闻及姚兄这些朋友们的高风大义,今天实实受教了!”

  姚梓欣然颔首道:“眼下公子一家固然面临俎上鱼肉的凶险,但沈家祖德厚载,未必不存一线生机,在下这只是说最坏的打算。即便果真最坏,公子还是务必带领沈家上下不遗余力活下去,要像顾先生那样,坚定活下去。说实话,如今复明希望渺茫,姚梓之所以矢志不渝坚持抗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此生只有这一信念,以身试愿,别无他想。”

  不觉间,沈松言与姚梓的两双手已紧紧握在一起。

  “在姚梓心里,满人灭了我大明朝廷,毁了华夏衣冠,却灭不掉我华夏文化,天下大道。不论流徙哪里,如我那些朋友一般,只要身不死,心不灭,一路传播,四方教化,我们的精魂就不会陨落,而这,终也是卫我华夏、存我中国的另一路径,以当下形势来看,这一路径似乎更为实际,更为紧要。若果真如此,公子的才学德行便还会焕发生机,价值无穷。”

  沈松言和陆曦白都被姚梓这一番话深深震动,彼此四目相对,胸中陡生一股豪气,沈松言更觉心中有万马奔腾之动,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三人皆入沉默,桌前一阵寂静。

  “好一个‘精魂不陨’!”松言破开寂静,沉声道,“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顾先生这首《精卫》,分明就是为松言所做,为华夏志士所做!对!正是如此,唯有如此!”

  身旁陆曦白也拍掌道:“姚大哥果然开阔!人但凡有了精卫一样的信念做底,就会如此,能与逆流相生,能与厄运共舞,精魂不陨,流传四方,”顿顿又道,“我姐姐也是满腹诗书闻道识礼的女子,历来与姐夫琴瑟和鸣,若是果真株连流徙荒外,一定会跟姐夫同秉此志,共患家难!”

  姚梓欣慰点头道:“久闻姑苏陆家亦是书香源远,家门清正,陆家小姐与沈公子,以世交笃厚青梅竹马,缔结秦晋之好,也是姑苏美谈。想来沈夫人必会以贤淑通达陪伴沈公子应对这一场不测劫难。”

  沈松言想起自己回来还未还家,想必父母挂念,晓棠盼归,自己又从姚梓处得了这番警醒彻悟,也想快些告知他们。看看天已过午,便道:

  “姚兄之言如菩提明镜,令松言顿觉醍醐灌顶。松言虽不入禅,也似有参禅之获——执意怨愤,便是坠苦;执意求解,便陷我执。如此空望天下事,松言羞愧,今后当以顾先生和姚兄诸位友人为镜,重新审看这一身骨头皮囊。”

  姚梓爽然笑道:“沈公子灵澈颖悟,原乃人中之龙,姚梓只不过是略作议论,算不得什么。”

  沈松言敛衣起身,拱手道:“与姚兄做了这半日的空腹知音,松言失礼,现在午时将过,姚兄不如随我同往敝宅,容松言置席款待,好与姚兄把酒言欢,一醉方休!”陆曦白从旁也连连称是,热情相邀。

  姚梓拱手谢道:“二位公子的厚意在下心领了,今日一见便得如此投机,姚某开怀,早已胜饮千杯美酒。二位离家数日,当回府报安,姚梓也还有一番事务要前去打理,今日暂且辜负美意了,改日得便,定当到阙拜访。”

  沈陆二人再行相邀,姚梓仍是婉拒,只好道:“既然如此,姚兄且自游历,松言只能静待姚兄来访了。”三人遂施礼作别,依依而散。

  临别,姚梓叫了店家取出自己寄存之物,竟是一对雪白信鸽,交与沈松言道:“这双信鸽,是我精心驯化,沈公子日后需要通传书信消息时,便可托此鸽递送。”

  沈陆二人惊喜不已,再次谢过姚梓,方携了白鸽返回沈宅。


  (https://www.23hh.com/book/80/80470/4224733.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