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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怀胎之喜


  沈宅大门前的海棠树新叶吐翠,枝柯动摇,正以“小蕾深藏数点红”的妙意,恭候着偶尔进出的人影。几朵早开的,绽出雪里胭脂般的如绸花瓣,极是动人。只是,这样的动人□□,似乎也掩不住沈宅门前无声萦绕的寥落气息,海棠染醉的,似是一场含了苦味的春宴。

  沈松言携了陆曦白疾步赶往后堂内宅,给父母亲请安报安。令他们意外的是,二老神色言语比之前大不相同,心下安慰且奇怪。

  沈老夫人虽然依旧强打精神,但哀痛之色似乎比之前减了少许,看见二人进来,便要丫鬟帮着支起身,等着听取带回的消息。沈老先生一身深衣常服,绛蓝巾帽收起了令他自始为耻的发辫。神情虽依旧淡静平和,却分明又消瘦了几分,更多了花甲之年的清矍苍老。沈松言看出,父亲心里是越来越不乐观,却也越来越淡然了。

  少时陆晓棠和大嫂何玉屏也闻讯到来。沈陆二人便将这一路往返的所见所闻讲述一番。

  看着大嫂失望盈泪又强自忍住的神情,沈松言暂且隐了茶楼对话的后半部不说,心道,姚梓的一番见解点拨,毕竟是以大哥和沈家命运的最坏结局为前设,此刻也不必让压抑日久的家人,再次重复听取这个悲观前设。

  沈老太爷开口道:“你们不必过于担忧我们两个老的。这些日子,我和你母亲也渐渐看开了,咱们沈家在大明数代为官,崇祯这一朝,虽然我和柏立因言获罪,父子一同受黜归乡,但至死都是我大明臣子。清人毁我衣冠尽占天下,我们无法抗敌捐躯,反而苟活了这十几年,如今也正欠一死。先前屈曲周旋,种种违心,只因雪塘堰一方宗族乡邻的性命安危被迫捆绑于沈家,为的是大家免受荼毒,今柏立若果真冤死于这桩闱案,死法虽不得其志,但也算以死谢命,一了百了,再不必为满人做官。至于流放抄家之类,更无可惧。抱此心念,从今日起,你们不必再刻意求果,一切应天所指吧!”

  众人都知道,沈老太爷一向慎思笃行,一旦开口有训,便是定下了法则。当下也都沉默思之,屋内很快寂静下来。

  沈松言这才明白父亲为何一日比一日静淡许多,原来是存了欠死之心,一切置之度外了。

  痛敬之余,不免更加心疼眼前的老人妇孺,一边叫丫鬟扶了嫂子回房,一边又抚慰二老一番,这才与妻子和曦白回到自己房中。

  三人又叙些私话,陆曦白因要赶回去报陆家老少知道,用过饭便匆匆走了。

  一路劳困倦乏,沈松言睡到掌灯时分,方起来与陆晓棠说话,这才把枫茗茶楼上与姚梓的一番谈话仔细说与妻子。陆晓棠深懂丈夫苦中求解,灾中探路的意义,不免柔情安慰一番,对姚梓的说法亦是深以为然,万分支持。说话间想起几日前那桩大梦,便向沈松言逐一讲述下来。

  沈松言听完也连连称奇,感叹之余心疼道:“你这是日夜煎熬,思虑太过,心里总恨不得能通天地接神灵才好,所以会做这种梦,”一边顺手拿起床头一册书籍,见是《周公解梦》,“难为你连这份心都操碎了,解梦可说了是何征兆?”

  陆晓棠摇头道:“翻了几回,因这个梦境过于变化,总没看到完全吻合的,大致靠近的几句说法,倒是都主吉,比如,‘草木茂盛家道吉’,‘上山恐怕禄位至’,‘游看高山有喜事’,‘磐石安稳无忧疑’,特别是后面这几句,‘水上行者主大吉’,‘自在水中大吉利’,‘自落水中不出凶’,‘江海涨漫大吉昌’,都印对我梦中景象,且都是主吉,没有一点凶兆,所以我总觉得此梦应是大吉之梦,”

  陆晓棠如数家珍般认真念着,看丈夫点头间笑意渐起,也觉自己求吉心切喋喋不休,放下书道,“这解梦书也就罢了,倒是旧日听闻有一样说法最奇。”

  “哦?是哪一样?”沈松言本是陪妻子随意一说,此时被陆晓棠一份痴意所染,也好奇问道。

  “早年曾听我母亲念过一句,关于胎梦的,说‘梦得深海广澜,将逢异女仙媛’,是说如果梦见宁静无际的大海波浪,将会怀上德才兼备、灵秀出尘的女孩儿。”

  “怎么没听你早先提起过呢?”沈松言越发好奇道。

  陆晓棠微微含羞,展眉道:“这个,说来是自己夸口了。因为当初母亲说她在怀我之前,就是做了个海边远望波澜起伏的梦,第二天有一云游和尚来我家化缘,父亲因与他相谈甚欢,便把母亲这梦讲给他听,那和尚即刻唱了这两句偈语。后来果然生了我,除了确为女子不错,我自觉平凡,不配那‘异女仙媛’四字,所以从未说起。”

  沈松言执了妻子的手道:“你我由青梅竹马到伉俪情深,成亲已有五年多,至今尚未孕有子女,想来是你心中期盼,便把种种心意合在一处,自然夜有所梦了。”

  陆晓棠轻轻叹气道:“大约果真如此罢,日有所思本非一桩一件,思虑过了自然入梦。算了,只当是烧香祈佛得来吉兆了。”

  沈松言又道:“这解梦求佛一类的,看看听听就好,不可执着,不要更加添了心事才是。”

  陆晓棠点头,夫妻二人便又絮叨些内外长短不提。

  此时,新鲜的花叶味道乘着晚风穿窗而入,带来春天的净暖气息,却只能徘徊身外,无法像昔年那样穿透二人心肺,为恩爱做景。

  尽管父亲说了“不必再刻意求果”,沈松言仍是不愿空坐盲等,私下用尽以往的人际交情,四处打探,仍旧一无所获,也便死心,只能往下静待其变。

  “江南二月风雨过,梅花开尽杏花红”,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明媚轻暖,正是江南最美的烟花三月,沈宅内外仍旧是气色沉沉,如幽潭死水一般。

  陆晓棠连日来常觉头晕乏力,整天困倦不断,不思饮食,便请了附近医堂的郎中前来诊治。一番望闻问切后,郎中拱手道:“恭喜少夫人和沈公子,这是喜脉,少夫人有孕了。”

  郎中这句话不啻一声午夜响锣,让夫妇二人一时呆住,半晌才回神过来,当下不禁喜忧交加。少时,已有丫鬟报与沈老夫妇知道。

  送走郎中,夫妇二人忙来到二老房中。二老皆是无语默坐,少时老夫人叹道:“本来你父亲说了不再刻意求果,一切应天所指,原是就着我们这些现有的一家人命,不想竟有了新命前来投胎,虽说是天意顾念的添丁之喜,可偏偏托生到此时的沈家,只愁这小小一命,该如何受得起那流放远徙之祸?”

  陆晓棠和沈松言自然知道,自从清廷对汉人臣民开启流放宁古塔和尚阳堡的刑罚以来,流放之路就越发令人闻之色变——

  清人统治天下这短短十几年来,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汉人官民,被发配到他们满人的发源地,那些与鬼门关无异的东北苦寒极地。

  押往那里的流放犯人,几乎会有一半死在路上。自然艰苦与人为虐待会夺去大部分人的性命,能活着到达流放地的,常常不到一半人数。而那些历尽九死一生熬过长途跋涉的人们,纵然万幸到了流放地,等待他们的,将是在天寒地冻衣食不周的悲惨情形下,“赏给兵丁为奴”,“给披甲人为奴”,人太多用不了时,女人卖给娼寮,男人拿去换马,最好的待遇是在“官庄”里做苦力。①

  陆晓棠此时心中虽然亦是一片失神空白,但还是打起精神劝解道:“爹娘只管欢喜就是,切勿因此又添新忧。想来这孩子既然此时来到沈家,就定有他该来的缘分道理,况且,添丁进口,终归是大喜,说不定这孩子就是带喜福娃,特来告诉我们,要看开变化,不必再一味悲观。”

  沈松言一旁也安慰道:“晓棠说的对,自古福祸相倚,爹娘也说过一切应天所指,这孩儿五年多不曾来到,偏在此时降临,或许本身就有天意安排,爹娘还是多想想添丁之好,宽心要紧。”

  沈老夫妇向来豁达,闻言思之极是,也便点头认下,一边命人拿了赏金去酬谢郎中,一边吩咐管家给院廊厅栏布置喜庆之物,以扫除几个月来无形集聚的阴沉萧郁。

  “多年无子的二少奶奶终于怀胎了!”丫鬟仆妇们很快内外传开,一时私下众议纷纷,都说,此时添进新丁,等于是多添了一个戴罪受难的人,凭空多加一份悲剧——这孩子,恐怕在娘胎就要饱受颠沛流离的苦楚,又或者,一出生就要踏上远徙极北的流放之路,之后将是唯一的不幸结果——以罪奴的身份度过悲惨无边的一生。

  众人都在心底暗叹,这孩子定是前世修德太薄,今世才会如此生不逢时,有缘托生在这样原本极好的望族世家,却注定享受不到富贵名门里的福分。

  有的甚至偷偷嘀咕,不如提前物色合适人家,一待出生就将孩子送人,至少可以保下平安,免做罪奴。

  然而等到晚饭时分,陆晓棠的笑意安然,便拂去了众人的七嘴八舌,镇住了沈宅上下一众主仆。

  注:①段引用自余秋雨《流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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