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五色嘉玉

　　原来，摆晚饭前，陆晓棠一出房门，便拉了丈夫，欢欢喜喜转到后面的花园里，仔仔细细赏看了一回姹紫嫣红，又绕着宅前屋后，专赏生趣正旺的海棠花叶。一时间，竹叶花影柳丝，亭台假山桥池，重又琳琅入目，扶袂生姿。

　　数月来，陆晓棠几乎无心于它们的存在，现在逐一细细览赏，才发觉，人间早已□□深深，大美若此。

　　这时间，沈宅里灯彩悬挂，人影穿梭，现出久违的松活气象，几个丫头仆妇已经在廊下互猜，二少奶奶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七嘴八舌掐算着胎儿大概的生月。

　　用过晚饭回房，陆晓棠也不禁对镜自奇，“初时乍一听到有孕，心里分明有咯噔的声音，不过一个午后的光景，那份忧惧迷茫竟哪里去了？为何倒如此心安意顺起来？”

　　自问间也难自答，忽地又想起前面那场大梦，把清晰不减的梦境复温一回，再念一遍那云游和尚的偈语，隐隐便有清泉滴玉清流入怀之畅意，心下也自深奇不已。

　　盈满她心里的，是一泓从未有过的，坚韧淡定的强大内力，这强大，胜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的力量。

　　此刻陆晓棠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守护腹中生命更值得期待的未来命运了。一切可以预见，或不测的险厄，都将赋予她更强韧的力量。

　　眼见陆晓棠自园中赏花观树起，笑容便一时多似一时，此时更是神思专注，若有所依，沈松言便知道妻子已然通明自安，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堪堪三月过尽，四月初，终于从苏州府衙传来京城顺天闱案的结案消息：

　　“三法司”会审顺天闱案终结，刑部议奏：四十名相关案犯分别判处立斩、立绞、绞监候，部分判处立斩者家产籍没，妻子父母兄弟流徙尚阳堡，另一部分立斩者，籍没家产，妻子父母兄弟免于流放；立绞、绞监候者只处决案犯本人，免于家产籍没和家人流放。

　　总之案内人犯一律判了死刑，所不同的只是“立斩”、“立绞”、“绞监候”三种死法。

　　跟以往弊案只是罢黜考官、革去考生功名比起来，处刑之重，可谓震惊天下，轰动朝野。

　　虽然已有前面七人被杀头作例，如此重判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当下涉案诸家皆是魂飞魄散，料想接下来对江南闱案的判处，只会比这顺天闱更重，狱中人难逃一死，各家株连流放已是旦夕之间了。

　　沈老爷已经命大管家查点登记家中丫鬟仆从，准备着陆续将他们放出沈府自寻生路。

　　此时只有沈家，在视死如归，却又视生如往中，静候着一切结果的来临。

　　正当涉案诸家惶惶待罪时，却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原来，到四月二十二日，原本已经被判处死刑的那四十名案犯突然又被提出大狱，押解到太和门，经过皇帝亲审，下令对所有案犯从宽处理，免除死刑，各自在长安街责打四十板后，流徙东北尚阳堡。

　　四十名本已经判了死刑的案犯居然绝处逢生，这一惊天逆转大改判，让沈松言瞬间又从极度绝望转入冥冥希望。

　　毕竟除掉了死刑，毕竟生死大不同，沈松言虽然理解敬重父亲“只欠一死”的坦然态度，但心中并不赞同放弃求生，始终秉着“只要兄长能活，就是最好结果”的念头。顺天闱的涉案者若能免死，江南闱的兄长就多了一分活的希望。

　　而当日枫茗茶楼里与姚梓的一席倾谈，早已让他振奋积极起来。

　　领个流放，也有无限可为的希望。如今妻子有孕，更令他期待一场死地后生。

　　沈松言对自己说，什么抄家流放，什么苦寒绝地，都只管来好了。

　　五月中一天，姚梓忽然来到沈宅，并带了一个令沈家人万想不到的秘密消息：通过京城里可靠关系密探得知，沈柏立目前虽然长押刑部狱中，但身体无恙，一切尚好，更令一家人惊喜的是，竟然还有沈柏立写给二老的半页亲笔短信带出。众人挨次看过，皆是悲喜交加，涕泪零落，数月的思念牵挂总算有所附托。

　　如此重案，姚梓能运筹至此，可见其多年经营下的京中实力，对沈家的满腔赤诚。

　　对姚梓这番不期而至的鼎力襄助，沈家二老自是万分感激。正感大恩无以为谢，得知姚梓常年书剑飘零浪迹四海，如今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当下便恳请将他收为为义子，松言与之自成异性兄弟。

　　姚梓与沈松言茶楼一遇而别，本就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此时自然求之不得。于是即刻设案焚香，阖家依礼叩拜，从此结为一家之亲。姚梓年长五岁称兄，松言为弟。

　　闻知陆晓棠已有身孕，姚梓从随身囊中取出一双玉佩，道：“如今我四处为家，身上也没有可赠之物，这是我们姚家祖传护身灵玉，就把这其中一枚玉佩留给侄儿，倘或是侄女，也是一样。”说罢取了其中一只递过。

　　陆晓棠接了玉佩仔细看去，却是一块圆径寸半的美玉，上面一只展翅鸟儿，通体由极为珍稀的五彩和田玉精雕而成。但见这只玉鸟，青、黄、墨三色花纹绕首，润白喙，赤红爪，巧在都是就着玉石本有的五色纹理顺势而琢，形色浑然天成，栩栩如生，无论原玉本身的珍稀罕有，还是雕工的精湛绝伦，都表明，这是一件价值难估的传家之宝。

　　陆晓棠知道，古语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何况是这等祖传珍品，天赐神物，家族气血精神代代凝结叠附其中，护身辟邪，温润人心，哪里能随便赠人。

　　因此，惊罕之余忙捧上玉佩推辞道：“兄长此物太过珍罕，况又是家传宝物，一个未出世的小孩子怎么受得起，还请兄长自己留着相伴护身吧！”

　　沈松言此时也看清赠物实乃非凡之品，亦道：“兄长与松言既已成一家人，就无须这番客套，如果定要对侄儿有所纪念，改日不拘什么，随意送个礼物足矣，这玉实在贵重，还请兄长收回。”

　　姚梓笑道：“弟妹二人只顾推辞，可有识得此鸟是何方嘉禽？”

　　陆晓棠出身名门世家，从小眼见过、听闻过的奇珍异宝也算不少，但这般巧夺天工的五彩和田玉雕却是第一次看见，闻言再次细细端详手中玉佩，果然又见一细微处，只见这鸟儿羽翅翩然，白喙微张，口中隐约含着什么东西。

　　陆晓棠心下了然，“这可是传说中衔石填海的精卫神鸟？”

　　沈松言闻言也仔细看过去，想起《山海经》里面关于精卫鸟“文首、白喙、赤足”的说法，恍然道：“果然是传奇上古神鸟精卫，如此巧思配巧工，寓意深厚，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稀世精品！”

　　陆晓棠凝目赞道：“如此稀世美玉，精雕而成传家绝品，想必里面深含姚家祖训，一个乳臭孩儿更不能受了！”说着又把玉佩双手捧还姚梓。

　　姚梓风轻云淡一笑，道：“此玉佩固然是价值不菲，也蕴意深深，但如今，生逢国殇家变之乱世，家人被满人屠戮，凋零净尽。如今只剩我一人四海漂泊，却也定当不忘初心，矢志于终。此番游走江南一带数日，更加坚定了姚梓身沉心不改的去向，此生唯有无牵无挂一意抗清，断不会再改。说不定哪一时就殒命荒野了，故已无意再娶妻生子，只怕，这祖训深意在姚梓这里也传不下去了。今日既然有幸与沈家结亲，又与弟妹腹中孩儿有缘，姚梓只当是传给了自己的后人。以沈家门风德望，以言弟与弟妹的才识人品，此孩儿不论男女，定是堪佩能守此玉之人。还望言弟和弟妹再勿推辞。”

　　话已至此，陆晓棠和沈松言亦领到姚梓一番诚心挚意，只得认真收下。

　　这一日晚，沈宅重开了久违的隆重家宴招待姚梓，席间席外又叙一番江南塞北，胡汉旧史，免不了生出种种家国感慨世事伤怀。

　　第二日姚梓便要离开苏州南下，临别告知沈松言夫妇，这一去将离开江南省，前往浙东沿海一带，继续寻找、集合各地抗清力量，且日后抗清身份渐明，朝廷必定多有搜捕，恐不便再牵连沈家，又道，“这些年姚梓与诸位反清同道，在京畿周遭地区也用心罗织了一定的暗中势力，柏立兄长狱案之事仍会时时关注，虽然是皇帝亲自督办的刑部重案，营救的希望渺茫，但只要得一线可能，总要设法，务必尽力留住我汉家的忠义良臣。”

　　沈松言只恨无法即时随姚梓南下，并肩加入抗清之列。而兄长柏立狱案一旦有果，无论是哪种结果，沈家流放极北几乎都是定局，故这一别恐怕就是诀别，再难相见。二人各为彼此前路忧虑，却也各自无可奈何，唯有依依惜别。

　　自从四月底顺天闱案了结，半年间，江南闱案却再无一点进展消息。

　　陆晓棠腹中生命却在日日生长，一刻不曾耽搁。十月十七这天卯时，陆晓棠顺利产下一名女婴。依着陆晓棠的心愿，沈家给女孩儿取名沈瀛，乳名唤作挽珠。

　　不几日外面便纷纷传言，这女孩儿落胎时，满屋霞光，竟是手挽一枚粉色珍珠啼哭降生的。传言者争相描述这珍珠状如鸽蛋大小，灵透华美异常，断不是人间凡品。

　　又有说这女孩儿眉心自带天然梅花妆，必是仙姝转世。一时间，雪塘堰至枫桥一带，直至姑苏城里，尽传百年望门沈家在大祸临头之际，有仙姝灵女投胎入门，诸般异象，不知是福是祸。

　　陆晓棠夫妇诸人对外面传言只是笑笑不答。

　　满月抓周那天，在一堆笔墨纸砚钗环绣品女红等诸物之间，小挽珠独独一把抓取了姚梓所赠那枚雕有精卫灵鸟儿的五彩和田玉佩。陆晓棠和沈松言此时更信其有缘，便将这枚玉佩做了女儿贴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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