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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家书


  折根的落叶顺着采采流水悠悠飘荡,近看如轻舟远望若栖萤,金辉熠熠,宛然如生。

  “我此去虽不称多凶险,却也处处艰危,陈将军留下了几名军官护你们周全,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有些许不安心地凝视着少女的半仰的容颜,祁云归想了想又补充道,“此处灾祸迭起不比京都承平,你若闲来无事想出去走走一定要多带些人,我知你乡关之思强烈,然而现下殊不是寻访故里的时机……”

  “我自然知道,断不会惹大人繁忙之余还要为我忧心。”宋梨画十分顺从地答完便飞快低了头,欲言又止了半天抬眼看他,半是眷恋半是忐忑地叮咛,“祁大人也要保重啊……大人先前一直任文职,纵有救民豪情也未经历什么戎马生涯,此去千万要惜身。我在府中等你回来。”

  “嗯,等我回来。”他对她笑,清旷潇洒一如当年在将军府大片落霞下朗朗而笑的少年,又添了几分时光酝酿的安稳平和。目光越过她的面容投递在遥远的草木间,然后在触及某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后倏然凝滞。

  宋梨画察觉到异样,疑惑地顺着看过去,但见一个绿衣短褂满面风尘的青年急匆匆地跑来,开始只隐约觉得几分面善,近了才想起来似乎是自幼随祁云归左右的一个家仆。

  “大人,不好了,家里……家里出事了。”青年好不容易站定,深深一拜,悄然抬袖擦去眼角的泪痕,复双手奉上一封麻纸面的信,颤声道,“大人……自己看吧。”

  祁云归心下一紧,将信一把揽至眼前,撕开取出抓起读了起来,却刚刚阅过三五行就面色渐青,及至全部看完更是全身一震,灼烫般陡然松了手任其跌落尘埃。

  “大人……怎么了?”宋梨画暗觉不妙,俯身拾起信纸,犹豫片刻还是径自细细读了下去——

  “……侍中刘敞,尚书崔融并谢涛、赵恒之徒遂铲异排调,营私取利,不图鸿雁之志,各有稻梁之谋……

  值此政事昏然之际,长史大人暗佩清臣,虽惮圣意未敢屡奏直言,然微言讽谏之声,监察弹劾之举,终不曾废缀。由是奸邪之辈意毒恨之,乃有今朝……

  ……刘敞崔融污其德,谢涛赵恒表其罪,兼后妃妖女毁其誉,蒙蔽圣听,致圣上怒而封其府罢其职,并国子监祭酒章琰、中书舍人蔡秀一同下狱。廷尉张湛为刘、崔之羽翼,主刑严苛,直欲置之死地耳……

  ……左相膝下止二子矣。长史大人一去,祁家上下惶惶,各自艰难,大厦欲倾、风雨飘摇。况朝堂风波正紧,恐见牵连,大人且安守江南,谨言慎行,勿听风传,慎勿还京。祁家安危尽系于大人,望大人暂放乡思,勤责守职,安亲保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祁云归一手撑住水榭雕栏,微低着头厉声喝道,“我兄长任丞相长史五余年,尽心尽力从不惜身,故圣上深为器重同僚亦多敬之……今日……今日何以会突然被革职下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绿衣青年忍泪摇头,哽咽道,“大公子现下身陷囹圄生死不明,这信尚是友人代笔的,昔日门客更是作鸟兽散……连府邸都易了名,祁家老少只得移居故宅,举家清贫度日。我知大人悲痛,然此存亡之际还请大人万勿致哀亦不要回信,恐惹奸人侧目……祁家,祁家已再经不起风浪了啊……”说着,他自己先抑制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下去吧。”祁云归仍低着头,每个字都自齿缝间艰难挤出。

  “不不,还有一事……此书字里行间于朝中权臣多有怨刺之词,若流传出去叫有心之人看了终是不好,大人还须妥善处理……”

  “知道了。“

  “大人……“

  “你下去!”祁云归陡然而怒,青年遂噤声惶恐折身,啜泣着抬眼看了他一眼,但见惯常风雅从容的男子哀恸难抑地伏槛而哭至失声,欲再出言劝慰到底不敢,终默然躬身而去。

  “大人先莫悲痛,祁家乃三代望族岂会一夕倾覆……”宋梨画艰涩开口,却只觉心下一片寒凉,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苍白虚妄的言辞,“长史大人清正廉洁,皇上明鉴,获释复职必是……必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微弱稀薄得像是呜咽,随着漫天秋色一点点散开,弥漫开铺天盖地的悲凉。

  祁云归慢慢直起身看她,语气浸透了极浓郁的悲愤苦楚:“我家这一代唯兄长与我二人,而兄长祁桢才思夙慧,又肯磨砺,年未三十,已官拜丞相长史,至今五载,乃是父辈最大的骄傲,而今竟折损于小人之手……”他闭了闭眼,痛彻心扉地咬牙道:“陛下焉得不察至此!”

  “大人!我知你心头含恨,然有些话殊不可随便说,我们回去,我们先回去,再想想说不定还有转机……”宋梨画说着亦泪盈于眼睫,走上前想扶他,见他并未移步,又道,“大人伤心若此,恐也……并非长史大人所愿……”

  “自陛下强幸那陆将军遗妾以来,便朝纲日驰奸佞日盛,人皆云妖姬祸国,于今信矣!”祁云归眉头深蹙忍了又忍,终郁愤慨然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玉曦并非那样的人,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大人有什么话回房再说可好……”宋梨画哀声劝着,偶一侧头却见陈韶正站在二十余步开外向这边看,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将军?”

  陈韶并未看她,径直走向祁云归,淡声问:“大人适才说什么?”

  “此是我家事,将军休要多心。”祁云归犹自侧身扶着轩槛,不愿细谈。

  “我亦不想多心,然则虽是家事,大人身处盛世却无端发此黍离之悲,岂非太过不合时宜。”陈韶似乎真有三分疑虑,微微不悦道,“像圣上不察妖妃祸国这种话,还望大人以后不要再提,免得使人疑心大人之心不向朝廷。”

  祁云归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他在指责什么,压抑着胸中翻滚的痛楚看向他冷声道:“我可有哪一句说得不对?”

  “大人世代蒙受朝廷甘露自当感念皇恩,纵有一时之屈也断不宜发此大不敬之词,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安能忘恩至此!”陈韶亦动了怒,转而又道,“吾主并非昏聩之君,若处置罢黜了什么朝臣,必是其言行真有不检之处……”

  “我兄长没有!原是有小人与贵妃勾结诬陷……”祁云归立即打断他,随后又怆然摇头,“将军征战经年并非缙绅之身,只道四海一统便是海晏河清之世,殊不知朝中暗流涌动风波迭起……勿要再说了。”

  “无论朝堂权谋怎么纷乱,你我既奉皇命就要报国恩!如大人这般频出怨言,日后长久领兵共事,如何心安?!”

  “将军不要说了,祁大人兄长方被下狱牵涉全家,大人心神俱碎之际,又教他如何深感皇恩!”宋梨画含泪急声分辩,接着又缓了语气冷静道,“何况远赴此地剿杀叛贼何尝不是报国?来日方长,不要因此事生了嫌隙才好。”

  随之是一段长长的静默,空闻流水激石,宛如弦歌泠泠。

  “是我言重了。大人若悲痛难当或家中有要紧事处理,不知讨伐苌楚门之事……”陈韶沉默了许久,收了怒意,斟酌开口,“是否需要暂缓几日。”

  宋梨画亦举棋不定且忧心茫然地仰头看向祁云归,但见后者深吸一口气缓慢地举目望向天涯,很喑哑然而很坚毅地答道:“不,不需要。”

  陈韶还待再言,祁云归却已从宋梨画手中抽过那封信,一边撕一边举步离开,压抑沉郁却斩钉截铁的字句散开在纷扬的纸屑间:“收拾好行装,我们,即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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