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姑苏台上月 > 第43章 无为

第43章 无为


  她在云翳吞噬尽最后一颗星子的时候赶到山间久别的青松溪涧,衣袂翩然的老者早已置了石桌石椅沏了清茶等她。她俯身长揖,声音里渗了饱满的喜悦:“师父,弟子不才迁延日久,今日始得归来。”

  老者抚须颔首,邀她入座。星沉月黯,她借着极微弱的夜光打量着自孩提时便烙印于脑海的面容。她从不知道他有七十还是八十岁了,只觉得那雪鬓朱颜十余年都不曾变过,心下正自感叹,但听老者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我看师父越发神仙风致,不复似尘世中人。”她答得顺溜,只换得老者闭目叹息:“我原就不该许你下山去。”

  天香闻言心中震动,生生压下非常不妙的预感问道:“师父……何出此言?”

  “汝心早已为俗尘所动,无复清明。”他言语间充斥的失望将她原本想说的话全部逼回,下一刻衍生的慈爱更让她无所适从,“孩子,快回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什么啊……师父你可能误会了。”她强行笑了笑,试着去解释,“我们想做的是竭力除逆党安黎民,怎么能说……是俗尘呢?对吧?”

  老者不语,天香只隐隐觉得这是说出内心所想的最后机会,当下离座施礼:“弟子狂妄,斗胆请师父出山济世。”

  接下来恒久的沉默将山风的清冽酝酿出烈火的灼烫,直至因老者一言重又坠入冰封:“你跪下。”

  天香顺从跪在粗粝山岩间,依然仰头道:“弟子微薄才略全为师父所教,自认有益于当世而终不及师父万一。如今若师父肯存入市之心,必是百姓福音。”

  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她没有听见任何回应,天边山间寂夜却仿佛为她注入了无限情感和勇气:“师父遁世经年,于时局洞悉却无人能及。师父一定能看出来这天下濒危海内将乱是不是?但现在什么都来得及!师父你知道那么多世人不知的事,或许救苍生并不是很困难——师父,不过一试!”

  老者慢慢饮了一口茶,声音轻得融化在风里模糊了悲喜的界限:“我弟子不多,你向来是最聪明漂亮的一个,却也到底是去大道最远的一个。”

  “大道……”她喃喃,整顿了思绪以足够的清醒和虔诚来触碰这个近乎神圣的概念,“师父从我很小时就教给我,大道无为,可弟子向来觉得,所谓无为,并非逆来顺受,并非被动消沉,而是无违天道,无违本心,为我所能为,为我所应为——师父,弟子所言可有三分道理?”

  老者闻言浅笑,风扬松涛,浑厚苍茫,如七弦琴音,浩瀚间潜藏了某种青春少年无以理解的虚无。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道:“可惜天道只有一个,每个人所以为的天道,却自不同。”

  “弟子以平息戈抚生民为天道,可有错?”她面露不解,犹自发问。

  “你要循这‘天道’,终究要与人争。”老者再度斟茶,语调平和清远,“争兵马军备,争智计筹谋,是也不是?”

  她无可辩驳地点头:“是。”

  “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何劳细数。你生为逢朝人要忠于逢朝,生在其他朝代的人亦要忠于他们的朝代,但究其本源,此朝彼朝有何分别;今人古人,官军叛军,我族异类,又有何分别?”老者说得自然亲切,如最睿智而慈爱的父亲诱导最年幼稚弱的孩童,“近世之人多弃本而逐末,背道以求术,战骨速朽,曾不能损天道之一毫,不若纵神天地间,方识宏大。是知齐物尊生之言,柱下漆园之旨,洵非虚说。”

  天香鲜少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惊愕之余犹自摇头:“师父心境恬然弟子殊是不及,然而万事皆有两面。师父以天地宇宙为视角自然以千秋为一瞬以万物为微尘,但是……但是弟子以为,以人观之,以江北江南普通的鲜活的百姓观之,那么多生命殒于战火,师父怎能无动于衷,怎能等闲视之?”

  见老者依旧不曾动容,她近乎哽咽间最后尝试道:“他们中有很小很纯真的孩子,有读了几十年书的文人,有刚嫁人的妻子,更多的是耕了一辈子地从来不懂政治不懂战争的农人,他们怎么能这样去死?就这样咽泪吞声,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地去死?师父你想一想,求你想一想啊!”

  “我十年前早已立誓,此生终老山林。你那时虽年幼,想来也是记得的。”他容色寂然地怀想早化作烟尘的往事,转而叹道,“君王失道四海鼎沸,本为寻常。今日强行干预,明日也必难挽回。天道多虞,人道寡安,不仅是人,即便生灵草木也总要有枉死,有牺牲,一时的不幸,或许就是后世的大幸。罢了,你必以为我无情,也无甚可言。”

  “可这并不是必然的啊!今君寡德,未必他日后不会改;朝臣庸碌,未必不会有新的异才。新朝迁都才不到三十年,原是百废待兴之时绝非气数将尽!师父为何……”天香依旧难以认同地急声反对,却到底在渐渐清醒的悲凉中认知到了自己的徒劳,沉默了顷刻后又问,“师父决意归隐,弟子难以再劝,那师父可否把弟子这些年想知道的事告诉弟子,弟子自己下山去助豪杰之士?”

  她自己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唯一的选择,况且一别多日她已有了极深的思念,然而当她终于坦然拥抱这并不尽美的现实,只听得这微茫希望亦被碾作齑粉,无复声息。

  因为老者倏然起身,素衣玄纹,轻举如白鹤振翼,而他的声音当真如九层云端落下的鹤鸣,无可违逆,遍播四野:“我不会再许你离开了。”

  “将军久不曾饮酒了吧,我今日得了几坛春酿,值此清夜,何妨小酌数盏,聊以抒怀?

  ——当陈韶裹了一身暗夜的风尘既烦扰又紧张地看见祁云归,只得到这么一句闲逸得令人无语的话后,他非常敬佩自己还能看似无比镇静地问出一句:”大人所谓要事,便是指此?“

  祁云归仿佛毫无察觉地自顾自微笑:“这可是江南人家最喜欢的酒,虽非名贵,但其清新醇柔,竟非那些名家可比,将军真的不感兴趣吗?”

  说着他径自斟了两碗,陈韶这才发现他早有准备地在中庭置了桌椅,衬着园柳水槛,一派的名士风流,于是积蓄已久的恼怒再也不可掩抑,当下冷声道:“如今国家动荡至此,大人身任州郡长官,竟还有这般闲雅之怀,着实教人钦佩。”

  祁云归只做不闻,举酒笑道:“将军请。”

  “你!”陈韶惊怒之下,一把夺过酒碗摔在桌上,严声道:“江南才安定了几日你就不思进取至此!战事刚起你便刻意回避大局只知寻访乡里遍施小惠,博一个清贤长官之名,我欲厉兵秣马以备,你就闲居此间不问世事,如今又叫我回来喝酒闲谈——祁大人,我当初敬你识度深远,此时方知,书生无用清谈误国,竟非虚说!”

  祁云归被泼出的酒水溅了一身,并未出言,只静静听他指责,良久才轻声反问:“你说完了没有?”

  他隔着隐约的月光看他严正且刚毅的面孔,几乎是不忍地又问:“那么陈将军,你想如何?”

  “若无我日日访民情送衣送粮博得清名,那些被自称你手下的军官欺侮的乡民怎么能这么容易平息?你觉得这都是小道你都不屑,你觉得大丈夫之后横戈疆场才是快意是不是?就像你明知是奸人设计还是一定怀疑所有诚心跟随你的军士,就像你焦心国事却连身边最显然的危险都不自知——陈将军,这就是我最敬仰你却也是最不敢苟同于你的地方,你永远都只知道凭着自己的意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这般极重的几个字如此轻易地掷出碎于夜云间,陈韶当即冷笑:“眼下最大的危险只能是敌军!我辈行伍之人自然不及大人心细,一味盯着身侧不图大事自会无中生有出无限猜疑!”

  祁云归犹无愠色地凉声问:“你知道纪嫣若是什么人?”

  陈韶明显一怔,完全没理解这跳跃性的问话,蹙眉道:“不过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我留她住几日有什么问题?大人连这个都不肯放过吗”

  “那将军可知道就是这个小姑娘有多擅长挑拨离间?将军又是否知道,这个名为樵夫之女的小姑娘实则极通诗书通晓古今?”祁云归亦胸怀郁气,语调转入冷峻,“将军竟不曾以常理想想,一个与贼人有杀父之仇的孤女如何能没有一丝愁怨,只顾日日于我方搬弄是非?”

  “那大人以为她是奸细?”陈韶闻尔哂之,“大人想来是自视过高了吧,那逆人横行经年,必是城府极深之辈,若真派个奸细,焉能张扬至此让大人一眼识破?”

  “所以这正是我忧心之处!将军能不能冷静下来我们仔细思量一下——还有将军最忧心的官军欺民之事,那分明是外人蓄意而为,现下细致联想一下前因后果对谁都有好处……”

  “又要议事对不对?朝堂上那些文臣夜夜议到天明还能把叛军议出北方不成?!”陈韶悲愤之间转身,衣角猎猎,星影摇摇,所有有志不获骋的苦涩没入遥远的悲风,“武人不堪清议,久留无用,不如早辞!”

  祁云归压抑了多日的苦涩亦在他愤然离去的脚步声中积至顶点,沉沉开口:“你回来。”见他停也未停,那佯装的平静终于转为撕裂夜色的吼声:“陈韶你给我回来!”

  陈韶顿了脚步并未回头,但听得短暂的沉寂后浸透伤感的字句,令填满愤懑的胸腔重新震颤:“将军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再长安初次相见的时候?”

  “那时候我与将军倾盖如故,各自都抱了一洗□□共扶盛世的雄心,以为明察暗访文武相兼必能早日成功,然后簪缨回朝衣锦还乡——而现在,将军你还信吗?”

  “若论军备韬略,我没有一天不信!但是如今,大人你看看如今!”陈韶闻言痛而摇头,“北方征战,你我名为讨逆却只得苏州偏安,欲整军以备,竟日日为内奸之事烦扰。处处困顿受阻,竟无一寸可施展之地,岂大丈夫所为!”

  “所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我也想随将军横刀策马驰骋江山,但是当此偏离了我们所有人预知的时候,这根本就不可能。我更想问一句——”祁云归至此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完,“将军口口声声要报国,如今这些小事都嫌束缚手脚,只知一味逃避,又哪来报国的资本?!”

  不待陈韶回应,他便一径说下去,于是经久悲鸣的烈风重又化出朗朗的清明,苦涩的腐土上又长出丰美的春草,极寒的坚冰又焕出溪水的流光:“诗书之训,终不及行伍之习,我本是想同将军将和的。我一介五品知州,若无将军之助岂成大事。外敌已自难御,你我再生嫌隙,必取覆亡。从今往后,我再不提同情乱民之事,只想与将军尽释前嫌,共清□□安黎民,将军可愿意吗?”

  陈韶缓缓回头,容色沉郁之间渗了希望的光亮:“大人此言当真?”

  祁云归毫无闪避地对上他的目光,收了所有郁结犹疑,怀了最彻底的坦荡释然郑重点头:“当真。”

  内奸也好,外敌也罢,当此骤雨疾风,唯有同行,方存生机。

  至此他重新回到桌边收了酒器,真正轻松地笑道:“将军既无心饮酒,只当我会错了心意。只是来日迎得盛世之时,将军可要与我痛快地醉一场。”

  陈韶便也笑了:“若有那日,必不敢辞。”


  (https://www.23hh.com/book/85/85366/4713040.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