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姑苏台上月 > 第57章 生机

第57章 生机


  “天香似乎师从于某个多年前的重臣,而今的隐士。此人当初急流勇退,于朝中颇多旧交,是以其消息虽稍显陈旧驳杂,亦基本是可信的。”再次踏上同一寸土壤,以相似的口吻面向这人郑重提议时,祁云归恍然间觉得这历历沧桑从未经过,眼底风光竟全似长安筵席上初识那日。周遭的明灭灯火,起落风声都更催生了这种错觉,催得他语调都掷入饱满的昂扬,明朗稳健,凛凛清响,“纵检那些篇什,只有此我们才有一线生机——请将军与我即日前去,策反苏晋。”

  但此处毕竟不同于长安了。除去江南江北节物之异,到底还是有什么不同了。陈韶听至此处猝尔抬眼疑惑看他,仿若没听懂般重复了一遍:“策反——苏晋?”

  “我先前为查此人费尽周折。终于探得容清行欲于五日内发兵江陵,留他驻守洛阳。机不可失,望将军莫再犹豫。具体原委,我们回去细说。”祁云归言毕,看他犹自锁眉凝望未有所悟,终于无可回避地叹息劝道,“将军这几日来都不在营中亦不肯入府相见,我没办法,只得来军营等着。我知将军心中沉痛,你我皆然,还望将军早日节哀。”

  “不一样。”陈韶应声接道,面色平和,唯有寂寥到悲苦的眼神透露了些许心迹。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候声音都是沙哑的,“我与大人,不一样的。”

  祁云归闻言,只觉连日来强行掩埋的种种情绪刹那间再度被悉数掀出,如肆虐的海水将覆压的冰层冲开一个缺口,继而千里震荡,无复止歇。他亦凝神去看,看月光稀薄星光渺茫下那人如昔的面孔,心下一抹凄然幽幽而起,为那些他不曾知亦不可知的事情。

  他不得知,两年前的楚墨昔是如何编织了一个纯善悲悯、不惜涉险以救苍生的医者仁心的完美谎言,使人全心信任不疑有他;他不曾见两年前及更早的玉竹是以怎样的□□与风华伴其左右,朗朗青衫,与之并肩经历过一场场坎坷硝烟——而这些,陈韶都是一一知道的。

  其愧之深,其痛之切,纵他不说也终究不一样的。

  但他毕竟是陈韶,历过蜀川清霜,江南秋色,曾长驱十万众亦有青天独照心的陈韶。因为下一刻他便褪去消沉,重又出现如昔的苍然风骨来。于是暗自挪移的光阴于此悄然回旋。他扬声问:“大人方才说什么?凭和策反?如何策反?”

  “将军先与我回去吧——”祁云归说这话时只觉寒风骤暖,山河雪融,天地回春,他压低了声调同时掩去欣喜的震颤,“我现在只能说,我依然不相信他会心无芥蒂地把我朝江山易于容清行之手,不只缘于我将要说与将军的那些往事,更因为,他乡非故国。”

  “你走吧。”

  她在撑起帘钩将绣了描金鹧鸪的帏帐卷起,露出湛碧如洗的青天之后,握了一柄为霜露所湿的轻罗纨扇,边以食指细细摩挲着蝶蝶春草的纹样,边漫不经心地说出了如是三个字。

  祁桢只道自己没听清,走到她身侧亦轻轻握过那柄纨扇,温声道:“如此节候用不到扇子了,臣替贵妃收起来吧。”

  他就那样毫无意外地触上她的手,柔软修洁如三月初生的菖蒲叶子。然而只是蝶翼扑水般的一瞬,因为玉曦当即松手将扇子掷了开去,仰头目光冰清却森沉地死死凝视着他,淡淡道:“谁让你过来了?”

  他迅速收手,而她当即搴衣站起,依然扬起头,清冷且执拗地又问:“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让你走,你不懂吗?”

  “臣明白了。”祁桢点头,同时转身后退,“那臣先退下,明确再来看贵妃。”

  玉曦漠然凄然而怅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及至他将要跨出门槛的一刻神情蓦然因愤怨而扭曲,她咬了咬牙厉声喊他:“祁桢!”

  “祁桢,你——你果真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走,我让你离开,别再回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明白吗?”她见男子的脚步应声顿住却并不回身,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在他身后三尺处站定,“你敢违抗我了是不是?”

  他至此终于回身很认真地俯身长揖,向困守深宫而依旧明艳逼人傲气凌人的女子传达最一丝不苟的敬意,然后以一如既往地谦恭语调低眉稽首:“臣不敢。”

  少顷,他又补了一句:“臣会一直留在贵妃身边,听凭贵妃调遣。”

  玉曦觉得自从认识这人起他就永远以这样的姿态气她,她合该是习惯的,且早就精熟于如何让他方寸俱乱对她听之任之。于是她直觉地想笑,笑意浮至唇畔才忽而惊觉这一回恍然失措的是她自己。她定了定神,容色冷酷如临杀伐:“待陛下回来,他会对你处以极刑,挫骨扬灰。”

  祁桢闻言却笑了,眸光粲然,宛若星光:“臣从来没有准备活到陛下回来的那天。”

  “陛下,文武百官,你的家人都在江陵,你该去追随他们。”她不知何时软了语气,温和轻缓,如流澌入水,振荡消弭。

  “有些地方,去得太迟,就去不成了。”他摇了摇头,“臣到不了江陵,再也到不了了。”

  她的声音再软下去一点,如春闺少女,三月杨柳,乳燕莺啼:“那就别的什么地方,除了洛阳,哪儿都可以。朔漠长河,广陵月色。人间那么多胜景,你也好好替我看看。”

  她再说下去就近乎哀求了,祁桢便于此止住了她:“臣很想知道,这么久了贵妃为何偏偏在此时要臣先走呢?”

  “很简单。”因着这一句话她消去的傲气重又拾回,她再开口时自然平顺得近乎纯真坦荡,“我玉曦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想知道救人一命是什么滋味。”

  尔后她的纯美娇柔尽数敛去,顷刻间又回复为那个嚣张跋扈飞扬凌厉的皇妃:“我早知劝不动你,但这皇宫没了陛下也还是皇宫,祁长史,皇宫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赖着不走的?”

  接着她侧头向室内清斥了一声,立刻有几个仿若凭空出现的兵甲将他团团围住,握紧了兵械沉声道:“长史大人,请吧。”

  祁桢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甚至未有异色,直到此刻才轻笑着低低叹了一句:“你啊,无论做什么都永远这么理直气壮。”

  他声音太轻,又鲜有这般不敬的时候,以至于玉曦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臣说——”他在话音落下的同时顺从转身,眼角的余光瞥过今生所见最后一幕春闱,最后一线春光,最后一抹春风好颜色,同时将这一段起于□□,盛于荒诞,衰于安乐而终于哀伤的风流彻底抹去,“臣说,前路风波正起,贵妃保重。”

  “我们三日后进京,届时容清行会同其手下两名顾、张两名重将挺进江陵,将另外数千人交与苏晋留守京城。我们一路尽量隐迹敛行。若能平安抵京,剩下的便是致信与他以期相见。我会独自见他,将军于外侧布兵,我若能成便可无忧,若不成,将军可加兵强之。他必会有重兵相随,我们须先行制造事端将之引开。最后,万一哪个环节有失,将军犹可寻机领兵自行离去,他手下劲骑如云,无论成败,都不要与之正面交手。”

  祁云归叙述过原委,又周详部署过计划,终是仿佛掷下了平生的意志与怀抱,一字一句深沉苍劲,如冥冥巨海,矫矫长风:“此行凶险异于往日,愿与将军,生死相依。”

  陈韶郑重颔首:“与大人相托生死,此陈韶至幸,定不敢辞。”

  再度敲定了些许细节,祁云归开门步入庭除,就在暗香漫漫,冷光溶溶的无边摇夜里,全无意外地看见了微笑静立的宋梨画。

  他一时百感交集,刚欲开口,她抢先一步柔声道:“大人什么都别说,尤其不要和我道别。”

  顿了顿,她又道:“因为我会和大人一起去的。”

  祁云归只道她突发奇想,未加思量便出言相劝:“劝降敌军,这种事情不唯艰难,多一人随行危险也会大些。你留下来等我,不会太长时日的,听话。”

  宋梨画却忽而拾起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疑问:“大人此番入京,相见的人,不只是苏晋吧?”

  他先是讶然继而苦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于此风口浪尖之际蹈死进京,除却抓住那一线不可复得的生机以求俟河之清,更加不易启齿的是他必须要借机见到他久已失路的兄长,亲口诉尽他所有的困惑。

  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却都是明白的。

  “我既知大人,也希望大人知我好吗?”她衣上发上沾了纤细的霜霰,映在夜光下,恍如银河云浆,雪月交光,同时流转的,是她带着笑带着凄怆更带着无可动摇的坚毅的如弦语调:“既不我嘉,不能旋返。我不管多少阻碍,何等艰危,我都要去见见玉曦。我一定要见到玉曦。”


  (https://www.23hh.com/book/85/85366/4833621.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