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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奉诏


  “将军事先都不知会一声,就我和梨画孤身涉险,怕也有违情义吧?”落下最后一句强作镇定的周旋,祁云归竭力不让自己嘶吼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说?!”

  陈韶的声音至此全然没有了温度:“你如何知道的?”

  他倏尔起身,面色沉沉:“你让人监视我?”

  “那天将军悲痛间自行策马而出,接连数日久久不返,我实在担心只得去找,然后,然后我便撞见——”祁云归于此狠狠摇头,久之重又抬眼看他,双目殷红,“我现在只要将军回答我一件事,明日,此地,我当真能再见到将军吗?”

  继而又追问:“抑或是,将军现在立刻就要星夜行军赴江陵了?”

  他的声音以铿然的力度掷在风中,削金断铁,宛如凄厉角声,往而不返,没有回音。又如那一夜他听见的于军营高声宣旨后扬长而去的使臣的脚步,如那一夜他看见的眼前之人因伤悼而颓然因绝望的执念重新挺直的身影,一样的不可旋返,一样的归于虚空。

  陈韶点头:“大人既已知晓,何劳再问。”

  他说着便要走,祁云归只觉得他清淡字句皆如炸雷于周身爆裂开来,震得他当下全无了理智,只冲过去截下他:“你不能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陈韶犹未言语,祁云归只道有了转机,急道:“将军你看,你且看——现下离明日破晓没有几个时辰了,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不日就将抵达洛阳,待我们找到苏晋,把往事细节和利害一一向他陈明,游说他致信容清行,一切就都结束了,很简单是不是?是不是?路逢艰险,我们并肩面对;敌发刁难,我们携手去破,一场言谈一纸书信就能解决的事,不需要无穷的将士再流血了,然后我们可以留在洛阳待陛下旋驾——你明白吗?”

  陈韶静待他说完,方叹道:“我明白。”但下一刻他的语气陡然激烈起来,“可那是圣旨!祁大人你不知什么是圣旨吗!”

  “我当然知道那是圣旨!但陛下这旨意的目的,无非是退敌,是求烽烟止息,四海晏然,而我们有更好的道路,不必玉石俱焚,不必以卵击石,一样可以抵达!”祁云归痛切咬牙,厉声逼问,“既如此为什么不去走?为什么偏要往另一条绝路!”

  “烽烟止息,四海晏然……”陈韶重复这八个字的神情忽而变得柔软,仿佛吹过面颊的不是如金戈相击万马嘶鸣的肃厉北风而是融融东风,扬起苏杭的柳线,催开京洛的牡丹,再将大江南北的稚子手中的纸鸢高高送上青天;照亮庭树枝条的也不是苍冷月色,而是昭昭白日下帝都檐瓦上流转的金华,是长河上的金波,蝶翅上的金粉。那遥远的梦想于此酝酿至完满,再无端碎裂开来,因为他再开口的时候明光湮灭,天地皆寒,“陛下所求,仅止于此吗?”

  祁云归在彻底的震惊与哀恸间听他道:“这两年多来,我们履危岩涉险渊皆有之,陛下平日不予过问,及至大人上表求援亦不发兵,我虽不通朝堂中事,但个中缘由亦大抵猜得到的。三代为将,道家所忌,陛下欲敛我羽翼测我忠心,实属合理。”

  那合该是千载之下群臣相疑的悲歌血泪,凭他这么和缓地叙述出来,离奇至于荒谬。祁云归低声道:“你竟知道……”

  他怎么可以知道呢?

  他不应该,远离有朝廷中讳莫如深的政治漩涡,远离一切他所不屑所鄙夷的弹劾与清议,一骑烈马,十方鼓角,百舰楼船,千寻铁锁,去干净利落地拥抱一场热烈生涯吗?

  安得壮士挽天河,洗净甲兵长不用。他不应该一直这么相信着么?

  ——人事多艰,乃至于斯。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祁云归骤然作色道,“那你为何还要去?!”

  陈韶面目阴鸷,字字句句如从齿缝间挤出:“我说过,这是圣旨。”

  “什么圣旨,事到如今你还谈什么圣旨!”他但觉先前有过的束缚全部抛开,无所忌惮,歇斯底里,“他不给你兵马,不告诉你去与何人会合,就让你领着几千人劳师远征北上去拒容清行的数万雄师!你要听他的?你要赔上你自己和你手下至亲将士的命去听他的?!”

  陈韶当即喝断他:“祁云归你慎言。”

  “我慎言,你且告诉我,如何慎言?迁都以来二十余载,积岁无事,全仗先朝余资;近年历经乱事,乃是政事所亏。洛阳未陷时,内宫则妃嫔干政,外廷则父子相诋,清流见弃,萧艾登堂,这岂非人所共见的?我兄长如此,将军今日如此,说到根本上当年的苏晋都是如此——”

  他说到此戛然而止,因为陈韶再无犹豫地自腰间抽了剑出来,劈裂北风挥至他面前,停在距他面颊约一寸的地方,一颤未颤,稳如坚城。

  “反吾家国,谤吾皇者,皆与我为敌也。祁大人不要逼我。”他说完的同时将手中剑缓缓放下,又补了一句,“还有,无论何时,不要把我与祁桢或者苏晋相提并论。”

  他侧身便走,祁云归再度不依不饶地阻下:“我一介知州,纵无别的本事,苏州城我还是看得住的——我不许你出城,无人敢放你。将军那些珍惜的士兵,纵不合在我这里折损几个吧?”

  “是,你不放我,我是出不去。”陈韶怒极反笑,他就那样极蔑视地笑道,“反正我陈韶左右是死,待天子降罪下来,这个罪名谁担?你自是无惧,你府中上下,城池内外的人呢?你让他们陪你一起?生死尚次之,你让他们全背负个狂逆悖君的罪名?”

  祁云归意外地没有回答,于是天地仿若顷刻间安静下来,风止树亦止,漏残星亦残。良久,他迫切又无望地问:“为什么?”

  “你明知道陛下的用意,你明知道我们之前种种计划都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你甚至也知道此行的结果,更清楚陛下是怎样的人。无论为你自己还是为苍生——你为什么要去?”他试着平和而认真地去问却怎么都做不到,“你想想这世间,这无边人间,自战事起后多少良田作焦土,多少朱颜化黄尘,那些流民里,甚至那些白骨间,他们哪个该如此?他们哪个不想活?将军应该救他们,我们一起救他们——这江山土地是苍生万民的不是陛下一人的!你告诉我,陈韶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不去做这真正有意义的,而偏要去奉这毫无价值的圣旨!”

  陈韶执拗抿唇,目光却隐约透出掩抑许久的遗憾与寂寥:“不为什么,他是君王。”

  他确乎是很遗憾的。他大略是看不见了,看不见他们说了无数次梦了无数次并为之奋不顾身了无数次的盛世,他想了想又道:“君王有过失,依然是四海仰之的君王;政令有偏失,依然是四海奉之的政令。有人抗旨有理,这样的人多了便无理了,我做不得这样的人。”

  ——有所为有所不为,又能如何呢?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

  祁云归做了最后一次抗争:“良禽择木而栖。”

  陈韶摇头:“这世上原就没有其他木可择。”

  祁云归于是绝望地闭了眼任他走出去,眉睫冰凉如凝霜雪,他听见耳侧一记重重的叹惋:“对不起。”

  “我既不能相从,大人便要多担待些了。其实我若不往反而不引人注意些,大人途中,扮作平民,大致无妨的。至于见到苏晋之后,便不是我所能想见的了。其余无须再言,最后——”

  祁云归重新睁眼看他,听他蓦然提起那不相干的事来:“大人这里有酒吗?”

  “大人记否,昔日你我相约,待盛世之时,必要共醉一场。如今提前兑现了罢。”他说至此处,仰头细细辨识了半晌斗柄星辰,又道,“看时辰却也来不及了。刚好军中无酒,不妨先向大人索一坛,留待阵前再饮。”

  祁云归听着无端端就想起当初由长安至苏州的船上,彼时一见如故,引觞长饮,一边的玉竹见了也想要,“将军少年英名,十五岁从军,阵前必先饮烈酒,掷盏于地再复挥戈”——他是这样说的吧?

  他轻声唤来幕僚:“为将军取最好的酒来。”

  果然,陈韶抬手制止:“不必最好,要最烈的。”

  ——但那句话还有后半句的罢?

  “拼杀于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十一年未尝一败”,是这样吧?

  至今已十三年了,这一次也可以做到的吧?他将酒坛送至陈韶手中时这样想着,道:“将军保重。”

  陈韶颔首:“大人亦然。”

  尔后他大步前去,融入夜色,再无迟疑,亦无阻拦,怀着如金如铁的丹心,走向如絮如萍的浮生。顷刻间多少顷星河倒转,多少棵芳树枯荣,多少危楼倾塌复筑起,多少银烛奄灭复重燃,万重波澜翻卷,便仿若海天宁静,风平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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