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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歧路


  三更天后忽然下起了冻雨,街巷庭除皆覆了一层纤微白霜,室内亦扑进一般潮湿寒意来。本就不知缘何辗转枕席不得安寝的苏晋此刻益觉艰难,一逢阴天便格外难捱的几处旧伤此时疼得愈发鲜明。他心下烦闷,懒得叫人,强忍着自行起身摸索着想去找点以前用剩的草药,许久未果后终于放弃,和衣半倚在床头漫无边际地忆起一桩桩往事来。

  那刻意遗忘、掩埋于忽略的破碎往昔,就于这个寂寂绵长的雨夜,自水底浮起,自泥里掘出。他随意拈了一段去想,取次展开,浩渺幽深,不可探尽。

  他隐约记得那是盛夏,大旱无雨,百草枯焦,炎风飞火,金石熔流。他穿了残损的缃褐囚服,踏上边疆的莽莽荒原,那迥异于中原与江南的奇丽景致却并未留给他什么印象,因为其余感官的剧烈刺激早已让他没有剩下的气力去看眼前。

  他只感觉得到酷热、焦渴、惊惧、疼痛、疲乏,诸多感觉混杂在一起,和押送官吏的喝斥、通行犯人的□□,挟风的皮鞭、蔽日的扬尘彼此纠缠,再难区分。

  同时流放的百余人,及至此地已不剩一半,最后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倒下,后面的人再踏过去,习以为常。他终于也在生死恍惚间不复挣扎,任由自己仰面沙壤,种种颜色音形尽皆远去。然后在数个时辰后的深夜,纤露微零时再重新显现。

  和壶中水浆摇动的声响同时入耳的是少女清高如泉的语调,而待他真正神智清明地醒来,眼前却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绛黑衣裳,未束冠带,非常郑重地问他愿不愿意入其帐下,共讨君王。

  想到此处,苏晋原本痛苦的神情竟放松了些,延伸出异样的嘲讽来——那个时候,他是怎样回应的?

  “吾命奇舛,皆由天数,那可罪之圣朝。”他满怀了书生的天真如是答完,复添了书生独有的锐气,“君行此大逆之举,独不畏天诛地灭邪?”

  那人听完当即命人把他架进晦暗牢房,又遣人展开纷繁卷帙于他面前逼他诵读。一行一行,一篇一篇,所述皆为当朝、前朝乃至历朝的残酷事实。后宫倾轧,党羽纷争,饮恨而死的清臣,不得昭雪的冤狱,幅幅生动毕现,鲜血淋漓。不读便要上刑,读错也要上刑。他就在诵读与刑具的周而复始中度过了整整三日。他用十九年构建的信仰,于这三日中尽数崩颓。

  ——他就是那样遇见容清行的。

  再往后的光阴分明陡然鲜亮了起来,他却忽然不愿再想。心知此夜无眠,他到底忍不住欲唤人来问问时辰。应声而入的来者却不待他出言,先行奉上一封信。

  他见之生疑,点上烛火拆开细阅,愈觉惊异,久之方沉了容色,眸光深浓,甚至含了轻微笑意。

  既是故人邀约——

  焉有不见之理?

  “我小时候读书,读到周室播迁,季汉分崩,永嘉南渡,靖康之耻,看到的都是乱世中人力何等微渺,当真同于浮萍朝露,芥草飘蓬,只得随世潮翻转,一点方向都掌控不得的。”祁云归一边牵了马出来,一边说着,同时望了望照上马鞍折出一片熠熠银辉的东方晓光。“如今才知,越逢乱世,各人所奉行的‘道’越清晰,方向也越清晰,不可更改不可屈折,尤不可趋同的。无论谁人,天下皆然。”

  “此之谓选择啊。所以生当乱世,唯一要紧的就是选择。”宋梨画低声叹息者摊开手掌去看,掌心纹路连绵蜿蜒,如世间歧路,交错,分开,汇集,背离,重重险阻,历历艰危。但她再仰起头时还是笑了,“不过只要认定了这选择,亦算无憾吧?何况我与大人选择了同一条路,这于我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祁云归亦笑:“你若此时旋返,还来得及。”

  她闻言折步向回走,他静静看她重又进了马厩自行牵了匹雪耳轻蹄的马再走回来,不禁诧异道:“你几时习得的骑这种战马?”

  日光碎如琉璃,洒在她鬓发眉眼间,又似雾非烟,惹得她语调也裹在一团又欢喜又惆怅的雾里:“大人几日涉险总不带我,我那些时间总要找点事做。”

  之后她就镫上马,颇为得意地顾盼了须臾,接着自己都觉着好笑,略微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叹道:“却是描摹不出当初由洛阳往长安时的心情了。”

  来时二人,归时二人,中间多少来者成故人再成过客,消隐在飞倾的时流里。昔我往矣,今我来思,古人所叹,良非虚妄。

  但有这最原初、最长久的故人在侧,相依相携,相知相怜,幸矣,足矣?

  “若此事得成,你我俱无恙,我数年内亦不想为官了。人生芳景,总不合全耗在朱门紫阙之下。此两年里,兵戈错杂,都不曾亲自去登一回姑苏台,传闻那里的月色,长河韬映,流辉千里,可望仙仗桂子,可照纡水群山,见之可悟江川之壮,宇宙之遥,使人豁然忘俗。待到那时,我一定要携你去看看姑苏台上的月色。”但见她垂首无言,似听非听,不由对接下来想说的内容莫名紧张,轻唤她,“梨画?”

  她蓦然抬眼,听他继续道:“我此生无论塞北江南,万程山水,还是布衣陇亩,衔觞赋诗,都欲与你执手同车,再无分离——梨画,你愿意吗?”

  他问得深沉且诚挚,于是她眸中隐隐有了泪意。她眨眨眼,又叹道:“我等大人这句话,不知等了多少时日了。”

  她的那间房间是向阴的,是以虽时当正午,敞开的雕窗也照不进寸缕金辉来。她仰头伫望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合了窗子,转身依靠着墙面慢慢滑坐在地上,索然无趣地发呆。

  若此时出户,定能看见晴光如锦吧?纪嫣若一念及此,复自嘲摇头,她定是看不见了,再也不必看见了。

  就在前日,她尚满心希冀地幻想着,现在才知,天意铿吝,哪有那么多希望呢?

  或许于其他人是有的吧。但在她这里进退失据,处处穷途,咬牙走到今天,是真的没有路了。

  她记得楚墨昔走之前留给她八个字,可恨可伤,咎由自取。

  那时她难过得五脏六腑都在绞痛,以至于破釜沉舟般去找陈韶剖白心迹,反得到意料之外的袒护与包容,纵使她心知换作是其他任何人,他也一样会那么做的。

  但这亦是她倾心于他之所在吧?她慕之羡之的,不正是这坦荡、仁慈、广博的怀抱?想到这里,被弃置在浩渺人间寂寞一隅的少女忽而释然,同时将捏在手中太久乃至微微染上汗湿的瓷瓶轻轻旋开。

  此际周遭安静,悄无人息。此刻人世喧嚣匆忙,有人携长负幼避兵奔亡,有人执戟操戈抵死相搏,有人借箸秉笔献筹计画,有人登城临池俯瞰遐思,唯有她,无事可做,无计可施,孤绝独一。既如此,不妨归去罢?

  她平和且决绝地闭上眼,将那瓷瓶凑至唇边,手腕微抬,其中液体刚欲滑入口中,门忽然被猛烈撞开,震得她手一抖,瓷瓶被甩出去砸成无数细小碎片。

  她大为惊讶地侧目去看:“你怎么还来?”

  “怎么就剩下你——其他人呢?”久未涉足地千歆亦颇觉疑惑地皱眉,懊恼地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哎真是太久不来了,错过了好多东西……算了不过我有更有趣的事告诉你们。”

  纪嫣若完全跟不上剧情地瞠目看他相当潇洒地负手踱了几步,复豪爽笑了起来:“我这回算是想开了,我神女和我,大概根本上就不是一个境界的人,她是和那个坏人远走高飞了?没关系她开心我也就开心了……你们那个天天闲得很的医女也终于有正事可做了?那个知州大人带着他家姑娘任满回京了?那个整天挺凶的将军也出征了吧?他那个威严气焰肯定能把敌军慑得退避三舍……唔看来大家都过得不错……哎呀你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被泪水打湿,胡乱擦了一把到底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少年不以为意地凑上前神秘兮兮道:“别哭了我告诉你个大事——你猜我这么久去了哪里?我神女一走我们几个跟她歌舞的人无处可去,干脆组织一下打算继续干下去,虽起不到祈福的作用了,就权当营生……眼下正缺人手,你要不要一起?”

  她怔忡望着他意气昂扬的笑容,许久才回神漠然回绝:“不去。”

  “一起去嘛,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官家小姐,没什么可丢人的,乱世中也得自食其力对吧……”千歆的喋喋不休至此倏然停下,他这才注意到一地诡异的碎瓷和涌流的液体,冷了目光张口结舌:“你本来这是要……”

  她怒目相视,一瞬间又恢复了当初与他斗嘴的生意:“要你管!”

  “这才像你的样子嘛。”他再度嬉笑起来,不由分说就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往外跑,“跟我走吧,你这么个斗嘴的稀才,我们那边也需要得紧。”

  “喂你——”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出门外旋即被一棒当头泻下的阳光刺痛了双眼。她怔了怔,脚步不自觉地顺从起来。

  原来,万丈晴空,今生也还是看得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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