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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战城南


  十一月初一,叛军攻信阳。许是此地毗邻天子脚下的缘故,城池守军处处显出前所未见的斗志与骁勇来。纵使日日角声沸野,杀声震天,亦时常可见被流血浸作黑红色的大片板结泥土,

  以及业已为尸骸填补的干涸河道,数日来两军却仍彼此僵持。

  积月败绩的朝廷军似乎于此役中看到了久违的希望,纷纷领兵携粮来援。奈何一则叛军将城外重重围住,难以相通,二则援军大多兼护江陵,二城虽近,然君王所处兹事体大,未敢轻率强入,是以来者众而近者寡,皆做观望之态。

  信阳刺史王铨就在内乏粮草资用,外乏猛将强援的境况下竭力死守,且愈战愈灵活,或筑云梯,或掘地道,水火交用,伪书离间,种种技巧层出不穷,一时竟教叛军颇感无措,碰上出征以来相当大的一个难题。而此际主君的亲临,给了他们一剂极强的振奋。

  容清行引军过此地时对攻城诸将进行了象征性的勉励,同时却自外围悄然悄然拨走了一批将士,于一个五月的夜晚潜入江陵。未出三日,因着叛军的突然削减,援军一举而入,信阳大捷。而当夜战胜的喜悦还来不及点燃,众人便接到战报,江陵告危。

  “此役必然无归,军中如有畏死者,可先行出列,我必不之责。”那夜大雾弥漫,严霜落处万木凋折。铁衣长戈触之如握坚冰玄铁,陈韶就立于这苍寒荒野上,面向整装候命的将士如是说。

  他的目光转过一张张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雾气太重,后几排便看不真切了。目力所及之处,有稚嫩的、青壮的、老迈的,有带头盔的,扎裹巾的,露顶的,有素净的,满面风尘的,满面伤痕的,一个一个,十个百个,那是他的兵。俱站得挺直,操戈牵马,齐整静谧。他们是那么不同,又是那么相同。

  可他们本该是纯乎不同的。他们可以侍养双亲,读书习字,提锄入垄,为妻画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生命,而不是这样,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一样的武器,站在同一片寒夜里,走向同一个未来。

  此时遥遥地传过微弱的乐声来,不知由何地何人奏出,意外地没有被大雾淹没,而是穿越湿重夜气倔强地透露出了隐约一线,随及愈发清晰,深沉哀怨,雄慨苍凉,是一曲《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与乐声同时传来的是前方的窸窣声,严丝合缝的肃整行伍由远而近裂开一痕缺口,自那缺口中趔趄而出之人比前排他所见的最稚嫩者还要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既羞且惧地惶惶开口,泣不成声:“我家中原只有一个弟弟,去岁得病死了,爹娘无人终养,我……”

  他的呜咽与乐曲相和,撞击在四合的昏昏雾气里异样凄伤,陈韶于是抬手制止了他:“你回家去罢。”尔后四下望了望,“还有吗?”

  那年轻士兵饮泣而去,至此队列重又恢复齐整,再无一处松动。沉夜无星,无由知得是什么时辰,他大致估摸着到了时间,见并无第二人出列,遂颔首道了一声:“好。”

  接着他翻身上马,举鞭高呼了一声,千百人同时策马朝一个方向急驰而去。土壤为霜和血封冻,是以并未扬起什么沙尘,今夜亦没有几丝风,几面大旗凭骑行带起展摇开来,也未猎猎作响。他就在这近乎寡淡平庸的黯黯景致中再无回首,千百人中,也再无一人回首。

  那曲调越转越高,越鸣越急,在业已空荡的原野上流播回环,反反复复,激越如弹铗击筑,悲歌无歇——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粱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十一月初八,叛军暂弃信阳,绕之南下转伐江陵。时江陵空虚,叛军夜袭,节节推进,势如破竹。

  然而及至凌晨,形势忽生微变,容清行旗下诸将方气盛之际,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人皆未有闻的官军,交手凌厉,步步皆是以命相搏。官军素来松散怯懦,叛军大约从没见过这般暴烈的打法,加之夜行的疲敝,虽人数占绝对优势,克之亦大感不易。

  此战一直延续至正午方告结束。一支官兵全数荡尽,皆力战殒身,无一投降。叛军亦惨胜,七千人十去其五,大将亦折损五六。十一月初九,江陵陷,君王退守健康。叛军自觉无力继续南下,暂偃师于江陵,战事绵延至此,竟有了片刻和平的喘息。

  而这喘息的代价,就是初九那日的江陵城南,尸骨相枕,堆叠如山,血流接上天边的彤云,将人间抹成惨烈的腥红,浸沃着衰飒枯草积足了来年开春的养料。待斜阳落下,兵戈声消去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有胆大的兵丁踏着兵甲与尸首的间隙,去翻拣敌方的大旗以复命,艰难地寻索了半天才于暮色深浓之际匆匆离去。

  楚墨昔接过官军战旗之时已是夜间,她以指尖仔细摩挲过污损不堪的布帛,在仅可辨认的“陈”字上久久停留,随即面向西南的天空微微颔首,给予这位故人她所能给的最高敬意。

  倏忽间有飒沓明光划破夜色,银耀煌煌,呼啸而过转眼无形,那是流星,是沉星,过于华艳的陨落宛如飞旋。

  她将大旗交由亲信收好,拍落掌间尘泥径自掀帐回营,看见营中之人时讶然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泠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她心下愈疑:“你怎么了?”

  “我……我本想来找姐姐了解前往战况,恰逢方才有人来报说洛阳那边探得有人进城欲入宫拜谒贵妃,又言洛阳平定日久皇宫守卫素来无事可否撤除,我思量着那皇妃已无大用处拘她无益,便随口应允了……那通报之人大约将我认做了姐姐,也领命去了……”她嗫嚅说完,心怀惴惴地抬头,“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楚墨昔盯了她片刻,笑意转深——是了,若非泠儿提醒,她险些忘了,千里之遥,还有这么一位故人。

  眼下君王失势,已无力扭转乾坤,他的妃子自然也没有用了。她亲手将她痛恨的王朝推向覆灭,她亦不能在这覆灭间安然独存。她将作为这江山棋局的弃子,怀着所有不为人知的欲念与筹谋,沦亡在这万物复苏前的漫漫长夜里。

  ——简而言之,无论她现在想什么,做什么,得知什么,于大局都不会有丝毫影响。这种人何必在她身上浪费什么守卫?

  思及此,楚墨昔甚至抚了抚天真少女的鬓发:“好孩子。”

  建康城中,阅过战报仿佛一夕之间颓然老去的君王脸没在暗影间,是以群臣看不清他是悲怆是悔恨疑惑是对得以偏安的欣慰,只听得他招人传旨,经久踌躇,方徐徐开口,声线沉沉,辨不出悲喜;亦或本就没有悲喜,唯有一线哽咽透出些许憾恨的端倪。

  “……故征南将军陈韶,贞忱忠烈,追封靖平侯,赠成都内史,邑一千,遗钱十万,帛五千,抚恤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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