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远离汉城的地方 > 第一章 金英浩与佐尔格

第一章 金英浩与佐尔格


  历史年轮

  1904年2月至1905年5月,日本与沙皇俄国为重新分割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的权益爆发了日俄战争。

  1905年9月,经美国斡旋,日本和沙皇俄国签订了《普茨茅斯和约》,规定俄国承认朝鲜半岛是日本的势力范围,将中国辽东半岛的租借权和中东铁路南满洲支线的长春以南部分让给日本,日本将长春到大连的铁路更名为南满洲铁路。

  月17日,日本与大韩帝国签订了《乙巳条约》。

  1906年2月1日,日本根据《乙巳条约》在汉城设置统监府,实施对大韩帝国的殖民统治。3月3日,伊藤博文担任首任统监。

  1906年5月22日,伊藤博文主持召开“满洲问题协商”会议,决定成立南满州铁道株式会社,将日本本土资本打入中国东北,为扩张日本势力做准备。

  1906年6月7日,日本明治天皇颁布142号赦令,成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

  引子

  1907年的秋天,韩国中枢院参议金海镇被调派到中国大连,任职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满铁)委员。

  自从被派往总部设在大连的满铁总社任职后,金海镇最操心的是8岁儿子金英浩学业的事,反复思量最后决定为了不耽误儿子未来的发展,金海镇让夫人池珍熙和儿子都留在汉城,他独自一人到大连走马上任。

  金英浩在母亲的陪伴下读完小学、中学,读大学时听从父亲的建议考入父亲的母校早稻田大学,并和父亲一样选修理科。儿子选择的专业和自己一样,这点很让做父亲的金海镇感到欣慰。

  1919年,年初,也就是金英浩读大学的第三年,池珍熙得了不治之症。英浩知道母亲病重的消息后立刻返回汉城,池珍熙已是在死亡线做最后的挣扎了,只为能再看一眼自己的儿子。池珍熙生病期间,女管家全嫂尽心尽力照顾着她。在金家,与池珍熙有关的大大小小家务事,都由全嫂负责打理。全嫂是池珍熙嫁入金家时从娘家带过来的贴心女伴,比池珍熙大五岁。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池珍熙生下英浩以后,全嫂成了金家的女管家,同时又承担起了池珍熙姐妹的职责。在金英浩的心目中,他也把全嫂看作是自己姨母一样的人。

  直到给池珍熙送葬的前一天,金海镇才从大连回到汉城。

  金英浩从小就知道父母关系不好。刚上大学不久,有一次,全嫂到在东京定居的英浩祖父私邸办事时见到英浩,唠家常时不慎说秃噜了嘴,英浩才知道父亲在中国那边有了新“夫人”。这位新“夫人”也是韩国人,叫李春子,年龄只

  比英浩大两岁。英浩得知这消息后,挺生气,等到假期返回汉城时和母亲说要到大连找父亲“理论”,但被母亲呵斥制止住了。

  后来,英浩私下里和在东京生活的祖父说过这事,认为父亲不该这样对待母亲。祖父对他说:“人活在世上就要为自己说的话和做的事负责,有时候有些事只能由自己独立决定取舍,外人既不能替代他决定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英浩,等你长大自立于世时,你就会明白,做人……其实是件很难的事。不少人活了一辈子,回头细想往事,当年所做的许多决定都是很值得商榷的,可当时就是那样做了,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说实在的,金英浩当时听罢祖父跟他说的话,并不是很明白。但是,当他大学毕业走入社会时,当他真的遇到了必须要做出何去何从的抉择时,尤其是非常重要的事关生命安危的抉择时,他才明白祖父对他说的话意味深长。的确如祖父所言,有时候就是要由自己做出选择人生道路的决定,别人是无法替代的。就像金英浩决定参加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韩国民族独立运动组织“乙支勇士”时,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他需要完全凭自己独立思考做出决断,他一下子就想起了祖父和他说过的话,决不做追悔莫及的事。

  有人把英浩找祖父告状这事秘报给了金海镇,他面无表情,冷冷地说:“这点倒随我……”

  金海镇回汉城给夫人池珍熙送葬后,父子俩谈了一次话。

  金海镇任职大连的十来年里,在英浩记忆中,他在汉城的家里见父亲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而且每次父亲也都是来去匆匆。父子俩在东京倒是每年总要见几次,那都是金海镇去日本公干时把英浩从学校叫到英浩祖父在东京的私邸吃饭时见到的。金海镇琢磨过他们父子关系这事。英浩和身为做父亲的自己关系很早以来就不冷不热的,这家伙性格刚毅,过于理性,这点随谁呢,真想不透。英浩的祖父在世时倒是很器重这个长孙,老人过早离世,不仅使得这条祖孙纽带断了,也使得父子纽带莫名其妙地变得松垮下来,说实话,这点金海镇倒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要怪就怪英浩妈。金海镇觉得池珍熙自打过门进来就对自己始终不冷不热的,莫不是她在娘家有个青梅竹马啥的?唉,人都不在了,还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女主人不在了,放眼望去,偌大的庭院里,这座孤零零的白色二层楼显得毫无生气,空空荡荡的楼梯上和走廊里,只有几个佣人蹑手蹑脚地悄悄干自己的事。金海镇无所事事地在楼前站了一会儿,随后走进楼里,在门厅换了鞋,来到小客厅,对跟进来的女管家全嫂说:“叫英浩来见我。”

  “是。”全嫂鞠躬后退出小客厅,随手关上了门。

  金海镇在沙发上坐下,像跟谁怄气似的皱着眉,嘟着嘴,听到敲门声他也没吭声。见屋里没动静,金英浩推门走进来时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父亲。金海镇还是没说话,只是努努嘴示意英浩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女管家全嫂亲自送来一杯茶,轻轻放到金海镇面前的茶几上,低声问:“老爷,还有何吩咐?”

  金海镇摆摆手,让她退下。见女管家离开了,金海镇这才留意地看看他的长子。多日熬夜陪伴母亲使得英浩神情憔悴,眼睛也有些红肿,一身衣服皱巴巴地裹着他高挑结实的身躯。瞬间,金海镇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很陌生,即便是在墓地,他似乎也没有看过自己一眼。“难道他恨我……这小子有20岁了吧?”想着,一丝喜忧掺半的复杂情感充塞在金海镇心间。

  “那个,东京那边都还好吧?”太明显了,做父亲的没话找话。

  金英浩突然咳嗽起来,“咳咳咳”的脸红脖子粗。

  金海镇皱着眉,盯着英浩,随即把自己面前那杯茶往儿子那边推推。

  等英浩不再咳嗽了,金海镇才继续说:“嗯,那个,你有了一个弟弟……”说着,金海镇自己莫名其妙地也咳了几声。

  英浩嗓音有些嘶哑地说:“是,我知道。”

  “叫英哲。”

  “是,我知道。”

  “刚满月……”

  “是。”

  “我明天回大连。”说着话,金海镇站起身,招呼女管家,“全嫂,把我的行李整理一下。”

  他撇下站起来低着头的英浩,独自离开客厅走进书房时,似乎觉得儿子投射在他后背上的目光火辣辣地灼烤着他。他忽然很生自己的气,真是好笑,难道我怕儿子吗?他又想到回汉城前英哲妈李春子叮嘱他说的“好好和英浩谈谈”的话,感到自己真是失去做父亲的尊严了。金海镇独自在书房里自言自语说:“臭小子,还真是随我呐。”金海镇好像又看到了多年前因为一些事而和父亲关系闹僵的情形。瞬间产生的懊悔、歉意和自责,使他对着挂在书房墙上的父亲遗像忏悔起来,“对不起,父亲大人,儿子我做了很多错事,请您老人家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吧。”

  第一章金英浩与佐尔格

  1941年3月,虽说马上就要到“惊蛰”了,但在“满洲国”的“首都”新京(长春)却依旧寒气袭人,一丁点儿春天的影子都没有。在阴沉沉的天空映衬下,路边老槐树黑黢黢皲裂般的树干和那些光秃秃的枝杈,更让人感觉冬天的余威依旧统治着大地万物。

  下午,还不到下班的时候,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手揣在袖筒里,低着头,步履匆匆。巴士车厢里没有几个乘客。开车的老毛子无精打采的,可能是中午吃饭时灌多了伏特加,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半天才能看到一辆营业的客运马车。车厢里乘客的大腿上都捂着防寒的小棉被。赶马车的车把式头上扣着狗皮帽子,身上裹着老羊皮大氅,在座位上揣着手,把鞭杆子抱在怀里,任凭驾辕马一溜小跑。路旁店铺都挂着厚厚的棉门帘,守护着店里温热的暖意。

  满铁调查部北方调查室室长金英浩和他的副手山田英男通了电话,又和他的女秘书崔孝利打了招呼,提前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满铁调查部,金英浩接触最多的就是山田英男和崔孝利这俩人。金英浩心里非常清楚,山田英男是个心机很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以对他一向心存几分戒备。崔孝利表面上是金英浩室长的秘书,实则是他在“乙支勇士”满洲分部担任行动组组长的工作助手。

  下班后,只要是时间允许,金英浩喜欢独走走。这时,妻子朴孝珠和女儿金秀妍都不会在身边打扰他,这段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

  近来,金英浩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监视他,应该是日本人,也应该是从东京派来的。在满铁新京特别本部办公大楼里工作快八年了,这里来一个陌生人他一眼就知道,奇怪的是,虽然还没证实自己已被人监视,可最近几天,被监视的感觉却一直在困扰着他。会是那个叫森谷大介的东京特高课警员吗?不可能。自从在横滨认识此人之后,金英浩一直都格外警觉,时刻提防着此人。不过后来无论在满洲这边或其他什么地方,英浩始终都没有遇到森谷大介或者发现别的什么可疑的人。为了确认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在下班或上班的路上,金英浩自己开车时会不时警觉地注视后视镜,查看有没有尾随他的可疑车辆;步行时会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扫视身后,看看有没有慌忙避闪的身影,或者站在路边店铺橱窗前观察马路对过是否有可疑人员。没有。至今没有发现。

  昨天,金英浩接到理查德·佐尔格从东京打来的电话,说近来他在一战时负过伤的腿隐隐发痛,请他帮忙在满洲寻些中医偏方,最好能快点。金英浩明白,这是在向他催要“满洲国”关东军高层掌握的德国可能突袭苏联的情报。

  金英浩至今记得他和理查德·佐尔格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是1933年9月初的事。

  金英浩是5日下午到的东京,参加由外务省举办的一个日苏关系研讨会,会期是从6日到8日三天。6日下午散会后金英浩回到自己家里,吃晚饭时接到韩国民族独立运动组织“乙支勇士”东京分部负责人崔善风的电话,说是有重要事情需要见面。晚饭后,金英浩准时赴约。俩人碰头后稍事寒暄,崔善风便告诉他说明天也就是7日这天,一定要抽空到横滨一家店名为“竹屋”的居酒屋去见见一个叫森谷大介的日本人。金英浩并不认识森谷大介。崔善风向他介绍,森谷大介是东京特高课的警员,近期会去满洲执行任务,或许和调查韩国民族独立运动有关。为提高警惕防止发生不测,崔善风建议金英浩有必要认识一下森谷大介这个人,便于今后防备他。崔善风告诉金英浩:“这个森谷大介身高和你差不多,略矮些,偏瘦,年纪也和你相仿,三十出头,下巴偏左有一个黄豆大小的痦子。”他指指自己的下巴,“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明天晚饭时间,大约七点半到八点,森谷大介在那家名叫‘竹屋’的居酒屋约了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叫山口薰,二十来岁,中等身材,胖乎乎的。英浩君到居酒屋后,务请一定要谨慎,认清他的模样后就尽快撤离。”说完,崔善风把这家居酒屋的地址告诉了金英浩。

  就这样,9月7日这天下午,金英浩请假没参加会议,来到了横滨。

  金英浩到横滨这天,是理查德·佐尔格以德国《法兰克福日报》记者的身份从德国到日本执行苏军总参谋部情报局扬·别尔津局长委派给他特殊任务的第二天。他头天刚到横滨,按计划今天要在横滨稍事休整然后去东京,开始执行他肩负的神圣使命——组建他的名为“拉姆扎”的谍报小组。整个白天,佐尔格都呆在旅馆反复思考他的行动计划,直到晚饭时间才离开旅馆,去找旅馆老板向他推荐的那家酒的品质纯、撒西米(生鱼片)味道鲜美的名叫“竹屋”的居酒屋。

  晚饭时间,街上很热闹,酒家挂在门店外的红灯笼在夜色中格外通透明亮,里面不时传出客人热闹的哄笑声、乐曲声与歌声。按照旅馆老板指引的路,没费事就找到了这家居酒屋。进得店里,佐尔格才看到,其实这家居酒屋并不多宽绰,狭长的店面,除沿开放式操作间柜台一面设有二十几个吧台座位外,店里靠墙还摆着十来张二人对坐的小桌子。据说现在的老板已经是第二代了,可见小店倒还真是有点名声呢。佐尔格一进店,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招待立刻花枝招展地迎上来,笑眯眯地鞠躬打招呼:“晚上好,先生。请问您会说日语吗?”

  佐尔格用日语回答道:“我会日语。”

  女招待又说:“对不起,先生。现在只有那边两个小桌有空位,我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请您稍等。”她一溜小跑来到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占用的小桌旁,“山口小姐,门口那位先生是一个人,可以坐到您这里吗?”

  那个被唤作山口的年轻女子摇摇头:“我在等人。”

  金英浩坐在被唤作“山口小姐”的年轻女子身后隔一个桌的位置。当他走进店里时就注意到了这个独自坐在桌边的年轻女人,而且觉得她的确就如崔善风所言是长得“胖乎乎”的那类姑娘。英浩当时就暗想,这应该就是山口薰了。

  女招待又来到也是独自坐在桌边的金英浩面前,鞠了一躬:“打扰您,先生。门口那位先生是一个人,可以坐到您这里吗?”

  “您请便。”金英浩已经看见了刚进门正等着找座位的佐尔格。

  女招待又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说罢,还是一溜小跑来到佐尔格面前,“让您久等了,先生。请随我来。”

  就这样,就好像是地球两极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坐到了一起。

  坐下前,佐尔格用日语表示了一下歉意:“不好意思,那么,我就坐下了。”

  金英浩抬手示意,同样用日语回答道:“您请。”

  这时,两个男顾客走进居酒屋,看到独自坐在桌边的山口薰,就大大咧咧地开玩笑说:“山口小姐,又在等森谷那家伙吧?”

  山口薰带搭不理地回答说:“讨厌!”

  其中一个人说:“我真妒忌森谷这小子,艳福不浅呐。”

  另一个有点卖好地对山口薰说:“你的心上人马上就来啦,我看见他了。”

  这人话刚出口,金英浩就看到一个男人推门走进居酒屋。

  山口薰马上朝这个进来的男人挥手打招呼:“森谷君,这里。”

  “就是这两个人,森谷大介和山口薰。”金英浩判定。

  那两个和山口薰套近乎的男顾客“嗤嗤”笑着离开了山口薰。

  森谷大介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店里的客人,左手大拇指习惯性地触摸着下巴上偏左一点的那个黄豆大小的痦子,随即走到山口薰占的桌子边坐下,高兴地和她说笑起来。

  当森谷大介和山口薰嘻嘻哈哈调笑时,金英浩迅速看了看森谷大介的模样,随即低下头暗自思量:“此时和一个欧洲人坐在这里,太显眼了。”想到这,金英浩马上起身,到柜台前把酒钱交给老板。正巧,这会儿店里有一些客人进进出出的,金英浩刚好就着这股乱乎劲儿,随大流迅速离开了“竹屋”。

  这就是金英浩记得的他和佐尔格初次见面的情景。

  “栗子味儿的烤白薯啊!”

  就像有人拉扯了一把,一门心思想心事的金英浩在边跺着脚取暖边吆喝着卖烤白薯的小贩车前停了下来。一见有顾客来了,小贩立马满脸堆笑:“先生,您老尝尝,又面又甜,真真的山东大白薯,赛过糖炒栗子。”

  妻子朴孝珠和女儿秀妍都喜欢吃烤白薯。金英浩说:“两个,大点儿的。”

  小贩高兴了:“好嘞。”

  接过小贩装在纸口袋里的白薯,金英浩忽然想到英哲妈妈李春子也喜欢吃烤白薯,于是就让小贩再称一个。

  能与理查德·佐尔格再次见面,金英浩怎么也想不到,当然,佐尔格同样也不会想到。那是1936年的初夏,一个周末。晚上八点刚过,在德国驻日本大使馆武官尤金·奥特上校举办的小型生日聚会上,两个本毫不相干的人又走到一起。由于佐尔格到日本后对奥特的工作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金英浩则是到东京公干时,顺便代父亲金海镇给奥特祝贺生日。金海镇认识尤金·奥特,也算是有私交的朋友,所以委派长子金英浩代表他给奥特祝贺。当奥特上校以主人的身份介绍金英浩和佐尔格认识时,他们俩注视着对方,都觉得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奥特告诉佐尔格:“这位是谷川英一先生,在满铁调查部工作,我和他父亲是好朋友。”

  佐尔格伸出手,用日语说:“幸会。”

  奥特又告诉金英浩:“这位是理查德·佐尔格先生,我们大使馆的新闻官也是《法兰克福日报》驻东京的记者,我的好朋友。”

  金英浩握住佐尔格的手,用德语说:“很高兴认识您。”

  佐尔格听到金英浩说出流利的德语,十分惊讶:“您竟然会德语?”

  金英浩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说:“上帝,您竟然会日语?”

  奥特和佐尔格被金英浩夸张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金英浩和佐尔格两个人寒暄过后客气地分开,找各自的熟人应酬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在吧台前,金英浩和佐尔格又坐到了一起。

  佐尔格问金英浩:“谷川君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吧?”见金英浩点头,他又说,“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您认识外务省的小泽大介吗?”

  金英浩回答道:“小泽君?当然认识,我们是同学。”

  “瞧,我就说嘛,您的名字我有点印象的。原来我计划年初要去满洲的,小

  泽君告诉我,到满洲就去找谷川君,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金英浩见佐尔格说到小泽大介,便说:“那是小泽君替我吹牛呢,呵呵。不过,还是欢迎您有时间到满洲,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自当尽力而为。”

  客套过后,两人的对话内容海阔天空,表面上漫不经心,不着边际,实际上,

  就像武林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要心中有数,步步精心,不露破绽,点到为止。有时,在聊天时,佐尔格会在话语中插进几个英语单词,说得那么随便,似乎是随口而出,但其实他是在考察金英浩受教育背景以及他接触的社交面广度。金英浩的冷静与随机应变能力超出了佐尔格的预估,他暗自琢磨眼前这个来自满洲的谷川英一至少掌握德、英、汉三种外语。

  佐尔格说:“您很有语言天赋呀,谷川先生。”

  金英浩笑笑,回答道:“工作关系,除了母语韩语外,也接触到好几种外语。”

  “怎么,谷川先生不是日本人吗?”佐尔格奇怪地问金英浩。

  “我是韩国人,名字是金英浩。”

  “噢——”佐尔格拖长语音地张大了嘴巴,“对不起,我以为您是日本人呢,非常抱歉,请原谅。”

  “您太客气了,没关系的。”说罢,金英浩举起酒杯向佐尔格示意。

  佐尔格连忙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金英浩的酒杯说:“很高兴认识您。”

  德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小宴会厅汇聚了不少从各国驻日本使馆前来祝贺的客人,成对成双的舞伴在优美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声中翩翩起舞。忽然,金英浩想起来了,便问佐尔格:“佐尔格先生,三年前您到过横滨吗?”

  “三年前吗?噢……1933年……对,我去过横滨。”

  “那,您还记得‘竹屋’吗?”金英浩问。

  佐尔格打量着金英浩,忽然他也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说:“难道说,咱们曾经坐在一桌吗?上帝,真不可思议。”

  “是啊,我和您面对面坐一桌啊。”

  “哈,那咱们可以说是老朋友了?”

  “当然。”

  “这家伙记忆力真好。”佐尔格想,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随后举

  着酒杯冲金英浩示意干杯。

  “这家伙是真不认识我还是假装不认识我?”金英浩暗自思量,微笑着看

  看佐尔格,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然后像是很随便地问道:“听说,一战后有段时间,贵国总理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曾为国防军反间谍机关服务过?”

  佐尔格笑了,说:“有这种传闻。其实,我和他的经历有点像……”

  “比如?”

  “比如,一战时,我和他都挨过炮弹炸,腿都被炸伤了。”

  “很遗憾。还有像的地方吗?”

  “我和他都获得过铁十字勋章。”

  “还有吗?”

  “没了。”当然还有,比如说有关谍报工作方面的,只不过不能说……佐尔格心里想着,微笑着耸耸肩。

  “真有点可惜。”金英浩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一战时,您没当过上等兵?”

  “我没啥理想追求啊,就是一个被炮弹炸过却又活着的凡夫俗子,呵呵。不过,你们那个宪兵司令官东条英机是上等兵出身吧?”

  “有些人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上等兵东条’。说真的,我寻思,这两个上等兵性格可是真有点像呢。”金英浩语调平缓地说。

  佐尔格右眉一挑,说:“行动上的将军,思想上……”他耸耸肩,撇撇嘴,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历史上是有这种人的。”

  “谁?”

  “拿破仑。”

  “呵呵,真的,拿破仑是行动上的巨人,思想上的矮子,不然不会被库图佐夫赶出俄罗斯。”

  金英浩和佐尔格就这样嘻嘻哈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着闲话,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很合自己的口味。金英浩给自己的酒杯和佐尔格的酒杯都倒了些香槟,看着酒杯里香槟泛起的气泡,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佐尔格说:“您是否想过,如果两个上等兵同时登台操练各自的军队,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佐尔格先生?”

  听金英浩这样说,佐尔格一怔。他知道“两个上等兵”是暗指希特勒和东条英机。让佐尔格感到惊异的是,金英浩那嘲讽的语调,以及似乎随意脱口而出的话语,尤其是在这个四周有很多德国人和日本人的聚会场所说出这一番话的胆略。他从心底敬佩眼前这个男人的机敏与大胆。“您是说这二人同时登上世界舞台?”佐尔格耸耸肩,“现在只看到一个在台上大展拳脚,另一个还不见影子呢。”

  金英浩微微一笑,说:“您是说另一个还不见踪影吗?我忽然想到中国有这样的诗句——‘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不定,那个人就要登上舞台了呢。”

  “哈,金英浩君,您说的‘那人’能不能登台,咱们拭目以待吧。”

  金英浩对东条英机并没有多少了解。1935年9月,东条英机被任命为关东军宪兵司令官时,英浩见过他几面,仅此而已。不过,当他向父亲了解此人时,金海镇对东条英机的评价给英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金海镇告诉儿子:“以东条君的个性,会等待时机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对于日本是幸运还是厄运,现在谁又能知道呢。”

  聊天者本无意,历史却真就出现了这一幕。这是后话。

  在尤金·奥特武官的生日聚会上,金英浩知道,他和佐尔格相识纯属偶然。但后来无论是金英浩还是佐尔格,他们决定接触并合作,都是做了认真思考的。

  对于佐尔格而言,和金英浩做朋友,是在调查了金英浩的家庭和工作背景后灵机一动决定的,这个决定并不在他的工作计划内。当佐尔格动用自己的关系网,小心翼翼地对金英浩做了仔细认真的了解后,他才知道金英浩的父亲叫金海镇,是满铁的副总裁。于是,佐尔格便对这个出身于韩国上层社会的早稻田大学毕业生有了好感。更重要的是,佐尔格无意间获得了金英浩极有可能是韩国民族独立运动组织“乙支勇士”满洲分部成员的信息。在朝鲜半岛、日本、苏联和中国都有“乙支勇士”活动的迹象。东京特高课对这个似有若无的影子般的组织恼火得很,为了消灭“乙支勇士”,费尽心机,但始终毫无所获。佐尔格在日本组建的谍报组织“拉姆扎”是为苏联最高统帅部提供军事情报的,自然,同时也愿意和反对“轴心国”的力量合作,打击他们共同的敌人。正是基于这点考虑,佐尔格在对金英浩做了一番调查后,决定和他建立一种用佐尔格自己的话说就是“含蓄”的关系。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种“含蓄”的单线联系关系仅仅局限于佐尔格和金英浩二人之间,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金英浩呢,自然有他自己的情报网,他对这个德国人也做了审慎的调查。1930年初,佐尔格到中国后便结识了一个具有左翼倾向的美国人——《法兰克福日报》的女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她又为佐尔格牵线搭桥认识了日本《朝日新闻》的记者尾崎秀实。而据可靠情报,这个尾崎秀实和中国左翼文化人鲁迅、田汉、夏衍有较密切的接触。就凭这有限的信息,金英浩就觉得佐尔格的背景非同一般。他分析佐尔格表面上是从纳粹德国来的记者,但他的实际身份绝不会那么单纯,他的真实身份深藏不露。金英浩大胆推测,这个佐尔格极有可能是为苏联工作的谍报人员,他们之间可以相互提供有价值的情报。

  起初,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之间的来往始终保持在秘密层面。在佐尔格那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和金英浩的关系,而在金英浩这边也仅有“乙支勇士”满洲分部负责人郑昌荣与东京分部负责人崔善风两个人知道。但是,后来随着他与佐尔格有了较多的来往,金英浩觉得最好的防卫方式就是让满铁关键人物知道他和佐尔格认识,为可能发生的意外争取缓冲时间。所以,他有意向他在调查部的顶头上司浅井三男次长透露了他和佐尔格交往的事,告诉浅井说是奥特介绍他们认识的。后来,浅井次长有意无意地调查了一番佐尔格这个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怀疑之处,也就不再理会这件事了。

  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金英浩回想着他和佐尔格相识的往事。

  路上行人多了一些。勤快的小贩开始摆摊上货了。

  卖炒葵瓜子和花生的大声吆喝:“‘毛嗑儿’‘毛嗑儿’,又香又脆!”

  卖糖葫芦的可着嗓子叫卖:“冰糖——葫芦——儿!”

  卖“心儿里美”萝卜的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喊:“萝卜赛鸭儿梨!”。

  卖大白菜的轻易不吆喝,见过来人了,瞅不冷子喊一声:“大白菜!”胆小的就会吓一跳。

  热闹的叫卖声把金英浩的思绪带回到现实。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起风了。阵阵西北风吹过来,像有谁甩着鞭子在背后抽你。金英浩奇怪,山海关里的风似乎是打半空中扑将下来,“呼呼”的架势像在气势汹汹冲你叫板;可一出山海关,这风就变得阴阳怪气的,“嗖嗖”地贴着地面窜,像是阴沉着脸踅摸着找机会踹你一脚。真怪,这关里跟关外很多东西都不一样。金英浩抬头看看天空,自言自语道:“看样子,要下雪了。”


  (https://www.23hh.com/book/89/89881/4854437.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