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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大连的日子


  第二章大连的日子

  随着气温上升,天气变暖,滨海城市大连的空气中杂糅的海腥味儿愈来愈明显了。

  1927年4月5日,是金海镇的次子也是金英浩的同父异母弟弟金英哲八岁的生日。一早,英哲的妈妈李春子由中年女管家尹嫂陪伴着到厨房查看她头天晚饭后吩咐厨子孙贤周给英哲煮的海带汤。

  李春子是一个容貌清秀、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的父亲李炳镐是大连一所朝鲜族小学校的主管,母亲是操持家务的主妇。

  当年,金海镇到大连工作后,偶然得知当地朝鲜族学校很少,许多朝鲜族孩子无学可上,于是就派人了解当地朝鲜族学校的状况。过了一段时间,派出去的人回来向金海镇禀告,当地只有一个叫李炳镐的朝鲜人办了一所规模不大的小学,另有两间私塾。过了一段时间,金海镇亲自找到李炳镐所在的那所朝鲜族学校,和李炳镐商量办校的事。李炳镐闻听此言,高兴得要命,说他早有此意,只是苦于没有经费罢了。金海镇告诉李炳镐办校经费问题不大,他可以解决。在帮助朝鲜族孩子上学读书方面,俩人真可谓一拍即合,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有一次,金海镇到学校找李炳镐商量事,在学校里看到一个拿着课本的年轻女老师迈着轻盈的脚步迎面走来。显然,女老师从金海镇的衣着打扮还有身后的两个随从这架势,就知道来人不是平民百姓,于是在二人离得比较近时,她很沉稳地向路边让了让,同时不卑不亢地微微鞠了一躬。金海镇知道,这种鞠躬仅仅是礼节性的,并没有其他含义。可就在俩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已进中年的金海镇如同遭到雷击一般,“轰”地一声,灵魂已然出窍,瞬间就随那美丽端庄的陌生女子飘然而去了。后来,金海镇和李炳镐在他那间有些简陋的办公室谈话时,就一直觉得精神不太集中,引得李炳镐很谨慎地问金海镇大人是不是贵体欠安。所以,当这个年轻的女老师竟然开门走进李炳镐的房间时,真让金海镇大吃一惊,刹那间就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女老师一见屋里有客人,连忙说:“对不起,我过一会儿再来吧.”

  李炳镐却说:“不妨的,春子,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大贵人。”

  李春子一听李炳镐的话,就知道客人是谁了,赶紧对金海镇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金海镇大人吧?最近一直听家父说起您呢。”

  金海镇依旧有些恍惚地问李炳镐:“这位是……”

  李炳镐赶紧表示歉意,说:“还请大人见谅,小人忘记介绍了。这是小女李春子,她在学校代课呢。”

  金海镇听李炳镐介绍才知道,李春子从小随父亲李炳镐学习算数、国文等课程,已达到中学毕业程度了。而学校里正缺少老师,所以李炳镐就把女儿叫来代课。由于上学的孩子少,年龄差距大,老师也少,所以李春子创造出了一种“复式教学”法,就是让不同年龄的孩子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但分别给他们教授不同程度的文化课程。这种教学法效果很好,得到家长和学校老师的肯定与鼓励。但因为学校经费困难,发不出薪酬,所以李春子完全是尽义务教孩子们学习的。

  听到李炳镐这样介绍李春子,金海镇很受感动,更坚定了他办学的决心。同时,这个谈吐文雅、眉清目秀、稍显柔弱的年轻女子,没想到性格却这般有韧性,真出乎金海镇的意料。他还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女人,不由得对李春子产生了爱慕之情。

  半年后,1916年农历正月初一那天,当李炳镐到金海镇府上拜年时,金海镇向李炳镐吐露了自己爱慕李春子的心事,同时把自己的家事也坦率地告诉了李炳镐。完全出乎金海镇的意料之外,李炳镐很敬佩金海镇对发展当地朝鲜族教育所做的义举,所以认为金海镇这个人是可以托付女儿终身的男人。

  少顷,李炳镐略有迟疑地对金海镇说:“小人只担心一件事……”

  “但说无妨。”金海镇毫不掩饰自己的急迫心情,立刻接上话茬。

  “……就是不知道小女……有何想法。”李炳镐原本想说的是担心春子对二人年纪相差过大有想法,但随即一想不妥,便改口了,又说,“为着慎重起见,还请大人容小人同拙荆商议后再禀告大人,不知可否?”

  金海镇略一沉吟,说道:“炳镐君想得周全。”

  李炳镐回到家,和妻子说起此事,妻子的想法倒是和他一样,年纪大并不是多大的事,认为金海镇是个好男人,女儿能嫁给他也算是福气呢。于是,李炳镐让妻子征询女儿春子的意见。李春子闻听金海镇向她家提亲的事,原本白净的面颊立刻羞红了,低下头,不吭声。母亲轻声问:“春子,你意见如何呢?”

  半晌,李春子小声说:“这事,就全凭父母做主吧。”

  金海镇是个急性子人,当李炳镐告诉他春子同意婚事后,高兴得一下子站起来,说:“炳镐君,那就一个月后办事吧?”

  李炳镐说:“大人,时间太紧张了吧?”

  “不防,不防。”金海镇回答道,“请炳镐君转告家人,你们什么事都不用管,一切大小事都由我来安排。”

  就这样,一个月后,李春子风风光光地嫁到金海镇府上。

  金海镇还真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李春子,对她呵护有加,家里的大事小情全交由李春子全权管理,他乐得做一个甩手掌柜。

  光阴荏苒,一晃金海镇和李春子的儿子英哲都八岁了。

  孙厨师看到李春子进厨房了,连忙说道:“有什么事,夫人吩咐一声就是了,不必亲自跑一趟。”

  李春子微笑着说:“孙厨师辛苦了。海带汤做好了吧?”

  孙厨师回答道:“好了,好了,正要端进去呐。”

  李春子走到汤锅前,孙厨师赶紧递给尹嫂一把干净的汤勺。李春子接过尹嫂递给她的汤勺,微微舀了一点,送进嘴里,抿了一下,夸赞道:“很鲜美呢。那就准备上饭吧。”

  餐厅里准备用早餐了。金海镇一家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金海镇的位置在长方形餐桌的上首位置,独自一个座位;李春子的位置在金海镇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她身旁的位置是儿子金英哲;金海镇的右手边位置是金英浩朴孝珠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金秀妍。

  吃早饭时,别人的海带汤都由女仆分盛的,唯独英哲那碗汤是李春子当着英哲面特意给他盛的,并且疼爱地说:“趁热喝吧。”然后对大家说,“今天是咱们英哲八岁生日,大家沾光都喝海带汤啦。”

  五岁的金秀妍高兴地说:“英哲叔叔,祝你学习进步。”

  朴孝珠说:“祝小叔子身体健康。”

  金英浩也凑趣说:“祝英哲心想事成。”

  金英哲咧嘴笑着,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连声说“谢谢,谢谢”。

  最后,大家都看着始终没开口的金海镇。

  李春子小声说:“他爸?”

  金海镇说:“其实啊,我一直在想,说点什么好呢?最后,我决定就和秀妍说的一样吧。”

  秀妍调皮地看着金海镇:“爷爷,那你也说‘英哲叔叔,祝你学习进步’吗?”

  餐桌上响起一片笑声,就连一家之长金海镇也“嘿嘿”了几声。

  当然,最开心的头一个要数李春子了。她一直希望这个家能被快乐的气氛充溢,为实现这一点,让她付出多少努力都心甘情愿。

  另一个高兴的就是金英哲了。他高兴很简单,全家人高兴,他就高兴,不管为什么。同时,他依旧不想上学。喝海带汤时,他默默念叨着:“南来北往的各路神仙,请保佑我明天能顺利逃课,那就可以不参加算数考试了。谢谢!”

  金海镇自己和两个儿子都有个日本名字,金海镇叫谷川志雄,这是当年“父亲大人”决定让他进早稻田学校读书后给他起的。后来,“父亲大人”又给长孙金英浩起了日本名字叫谷川英一,希望他将来也能有出息,进早稻田读大学。这个愿望“父亲大人”倒是亲眼看到了。次子金英哲出生时,“父亲大人”也给起了日本名字叫谷川英二,同样是希望英哲有一天能和兄长一样进早稻田读书。只不过“父亲大人”没能等到这一天就病逝了。其实“父亲大”人哪里知道,他是等不来这一天的,因为在英哲身上,金家好学的遗传基因突变,这个孙子最厌恶的事就是上学念书,似乎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一件事,那就是逃学。

  金英哲过完八岁生日没多久,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时他没坐人力车,让车夫大老李在他身后跟着,自己在路边闲逛。为接送英哲上下学,李春子特别雇用了一个人力车夫,三十来岁,人们都叫他大老李,好像没名字。大老李是山东人,也是英哲接触的第一个中国人,所以自打英哲有意无意开始学说中国话,就是跟着这个山东车夫学的,自然就学会了一口山东话。

  走着走着,一家店铺的橱窗吸引了他。

  这是一家乐器店,橱窗里摆放着小提琴、吉他、小号、萨克斯、手风琴等乐器,橱窗里竖着一块招牌,上面用中文和日文写着“教授小提琴钢琴——器乐演奏家高仓雄”。像有人在英哲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他推门走进乐器店。店面挺大,墙上、柜台里到处都挂着或摆着各种乐器,靠墙还放着两台立式钢琴。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毛子,见进来顾客了,高兴地站起身,用日语打招呼:“欢迎,尊贵的客人。”他身材高大,胖胖的,一头卷发,神情愉快。

  英哲仰着脸,也用日语问:“你好,先生。请问老板不在么?”

  “在,他在。孩子,老板就站在你面前呀。”

  “你不是高苍雄呀!”英哲有点奇怪。

  “高苍雄是我的日本名字,我的俄国名字是萨哈罗夫。哈哈,高苍雄和萨哈罗夫,这两个人都是我。”

  “你是老毛子,可有个日本名。”

  “我猜,你也有个日本名。”

  “你怎么知道?”英哲不相信。

  “我知道你是谁。”

  “谁?”

  “谷川英二,有名的逃学大王,对不对?”

  英哲先是一愣,跟着就“咯咯”地笑弯了腰。笑罢,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看来,我在这一带很有名望呀。”

  “那当然。”萨哈罗夫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也是自来卷的鬼灵精怪的男孩子,“那么,谷川先生打算买乐器吗?”

  “我叫金英哲,韩国人。”英哲说。

  “我知道你是谁。”萨哈罗夫微笑着说。

  “谁?”英哲不相信萨哈罗夫说的话。

  “金海镇先生的二少爷。”

  “你没说谎,真知道我。”英哲信服了,这老毛子真知道自己是谁呢。

  “那,二少爷买啥乐器?”萨哈罗夫笑眯眯地问。

  “小提琴好学吗?”

  “依我看,它是所有乐器里最难学的了。”

  “那我就学小提琴。”英哲想想后说。

  “有志气。我帮你挑一把琴?”

  “嗯,你店里有斯特拉迪瓦里做的琴吗?”

  “好大的口气!”萨哈罗夫有些惊奇。

  “我们班的池川和子就有一把,一有机会就在班里炫耀她的斯特拉迪瓦里。”

  “这个池川和子琴拉得好吗?”

  “水平和我差不多。”英哲撇撇嘴。

  “你会拉琴?”

  “不会呀。”

  “那你说她水平和你差不多?”

  “就是说呀!”英哲朝萨哈罗夫挤挤眼,跟着就“咯咯”地笑了。

  萨哈罗夫这才明白过来,捧着大肚子,哈哈大笑。笑罢,他说:“你就叫我萨沙大叔,好吗?”

  金英哲从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抖开,摘下眼镜,熟练地擦擦镜片后再戴上,随即又把手帕折叠起来放进衣袋,这才对萨哈罗夫说:“可以,萨沙大叔。你就叫我英哲君吧。”

  萨哈罗夫冲英哲伸出北极熊掌般的大手,说:“英哲君?好,一言为定。”

  英哲的小手旋即被“熊掌”“吞没”了。

  这时,人力车夫大老李探进头来,招呼金英哲:“二少爷,二少爷!”

  金英哲扭头就冒出一句山东话:“催俺干啥?”

  “该回家了。要不,夫人又要怪罪俺了。再说,老爷也快下班了。”

  金英哲叫大老李先进屋来。大老李进得屋来,杵在门口,手里揉搓着那条黑不溜秋的手巾,局促地清清嗓子,站在那,不知道如何是好。

  金英哲并不理会大老李的窘态,对萨哈罗夫说:“萨沙大叔,他是大老李,山东人。你知道如果两个山东男人打架,该怎样劝架吗,萨沙大叔?”

  萨哈罗夫摊开双手,使劲摇头道:“不不,这可不好说。”

  “一点都不难,”金英哲说,“你就抱起一捆大葱往他俩身边一摔——你猜怎么着?”

  萨哈罗夫没听懂金英哲说的话是啥意思,直个劲儿摇头。

  金英哲早已经被自己的幽默故事迷住了,先自顾自地“哈哈哈”了一阵,然后才说,“结果就是那两个山东人一看见大葱根本就顾不上打架了,立刻就疯了似的扑过去抢大葱了!哈哈哈!”萨哈罗夫似乎依旧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呆愣愣地看着独自开心的英哲君。一旁的大老李倒是不好意思地“嘿嘿”起来。

  英哲笑够了,见萨沙大叔面无表情,颇感失望,于是对萨哈罗夫说:“你们俄罗斯人真不会唠嗑,这么招笑的事都没反应?萨沙大叔,我告诉你,山东人最爱吃大葱了,都说山东人见大葱不要命,这就和你们俄罗斯人见伏特加不要命一样。你的明白?”

  大老李说:“二少爷,那啥,俺早就听说,老毛子都缺心眼儿,你要说招笑的事,先得给他灌点伏特加再往他嘴里塞点洋葱头啥的,趁着酒劲儿兴许他才能笑呢。”

  大老李话音甫落,猛然间就听到老毛子萨哈罗夫“哈哈哈”的大笑声。只见他前仰后合地大笑不止,嘴里还不时用俄语、日语和汉语喊叫着上帝啊、圣母啊还有老天爷啊什么的,好像整个乐器店都被这个萨沙大叔的笑声给震动了。

  萨哈罗夫的笑声传染给了在他旁边的金英哲和大老李,他俩也都裂开嘴,“嘎嘎嘎”大笑,乐器店里一下子就被欢乐的气氛笼罩了。

  这当儿,柜台后面一扇通往后院的门“忽”地被推开了,走进两个人,一个是位气质不凡的俄罗斯妇人,高个子,目光严厉,另一个是位年纪和金英哲相仿的俄罗斯小姑娘。这位妇人用金英哲听不懂的语言对萨哈罗夫说了一句什么,就见萨哈罗夫像突然急刹车那样“嘎”地不笑了。小姑娘很不友好地瞪着金英哲和大老李,用东北普通话说:“在这里大声吵闹,不可以,你们!”

  英哲奇怪地望着她们,然后问萨哈罗夫:“萨沙大叔,出啥事了?”

  萨哈罗夫回过神来,脸上重又有了笑容:“我来给诸位介绍。”他揽着那位妇人的腰说,“这位美丽的女子是我的夫人伊莲娜,钢琴演奏家、声乐教育家。”说完,他轻轻在妻子面颊上亲吻了一下,随后把小姑娘拉到身边,“这位是我的女儿,未来的艺术家,我迷人的小柳芭。而这二位——”萨哈罗夫指指英哲和大老李他俩,“我要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英哲君,韩国人,未来的小提琴演奏家。”

  英哲很有礼貌地冲两位女性鞠躬,说:“请关照。”

  伊莲娜应酬着笑了一下。而那个迷人的小柳芭却微仰着头,很傲慢地看着金英哲,没吭声。

  萨哈罗夫指着大老李继续介绍着:“伊莲娜,亲爱的,这位先生是和英哲君一起的,叫大老李,山东人……”谁知萨哈罗夫刚说出“山东人”三个字,立刻像被人捅了咯吱窝一样大笑不止。

  “爸爸!”柳芭很生气。

  “你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伊莲娜不满地看着丈夫,用俄语问。

  萨哈罗夫边抹着笑出的眼泪,边对家人说,“哈哈哈,晚上……亲爱的,我晚上再告诉你们,哈哈哈。”

  见店里气氛有点诡异,金英哲说道:“那么,萨沙大叔,我改日再来买琴。”说完,他冲萨哈罗夫一家鞠躬告别。

  萨哈罗夫说:“好好,英哲君,后会有期。”

  “二少爷,那俄国娘们儿恁有姿色,是不?”在回家的路上,大老李对坐在后座位上的金英哲说,“嘿嘿,俺瞅着那丫头总偷偷看你,二少爷,你八成有戏。”

  金英哲冲着大老李的后脑勺说:“小点声,整个大连城的人都听见了!”

  大老李不以为然:“这有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天爷都管不着。在俺老家,像二少爷这么大早就定亲了。”大老李还怪声怪气地说出了两个俄语词,“俄国娘们儿‘哈拉绍’(好),萨沙大叔黑‘列巴’(面包)。”

  金英哲坐在座位上,根本没听大老李乱嘟囔什么,浮现在眼前的就是那个目光严厉的俄罗斯小姑娘柳芭的身影。

  此时此刻,就是天塌下来,这个八岁的韩国男孩子“英哲君”也想不到,他和柳芭的情义将会延续到21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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