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藏书室
傍晚我去浮棠堂寻空钰，想要让他将这个消息同弟子们讲一声，却不想不见空钰，只见君亦尘坐在空钰往日坐的位置，在指导着他的师兄师姐们……
我有种又给我徒弟们收了一个师父的错觉。
他正和一个弟子解释着御风诀，见我来了，于是放下手中的书:“师父。”
正听的津津有味的那个徒弟看见了我，也积极地喊了一声“师父”，就又催着君亦尘接着讲下去。
还是一旁的女弟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问了一句:“师父可是有什么事？”
我点头，问她:“你可知空钰去何处了？”
她“啊”了一声，似也不知道。另一个弟子插话说:“我知道，空钰师兄说有些事情，需要下山一趟，让亦尘师弟替他代课。”
我一向不怎么约束弟子，虽然有些奇怪空钰为何这个时候下山，但也不再多问了。
我又想到另一番事，问道:“怎地是让小师弟给你们授课？”
那弟子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师弟才识广博，对仙诀的悟性也高，反而是我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不如他了。”
君亦尘的修为本就比好些弟子高了不少，加上他天资上佳，领悟能力自然也比旁人强上很多，给我这些弟子们授课，也未尝不可。
只是……
那女弟子又问:“师父找空钰师兄可有要紧事？”
倒也并无什么大事，我便将昨日的那件事和术千鹤信里的内容大致说了下，叮嘱他们最近少出去些。空钰大概先前已经和他们讲过，一个个应的如小鸡啄米。
见弟子们没有疑问，我又没有什么事，索性留下来帮他们解答一些修行上的疑问。
这一留就是好几个时辰，待最后一个弟子离开，浮棠堂里就只剩下我和君亦尘了。
君亦尘是被我留下来的，本来帮弟子们解答疑问的是他，后来我来替弟子们解答，他就闲下无事，坐于一旁静静等待，我本以为不久就可以结束，却未曾想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我也同他说过让他先回去，有事情我明日再找他，他只是点点头后，出去晃了一圈又回来，坐在我左手旁的椅子上看书。
我起身，想活动一下筋骨，君亦尘端给我一杯茶:“可是累着了？”
“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你师父不至于虚弱成这样。”我接过茶，抿了一口， “只是将你留下来，让你等了许久。”
君亦尘眼底如同抚过暖风，温润的声音:“师父何须同我客气。”
他垂眸时，我就又看见他眼睑处的痣，眼尾处，小小的。我将地上散落的书卷捡起，问他:“为师一直欠你一份拜师礼的回礼，你可有想好要什么？”
君亦尘也蹲下来帮我整理书卷:“未曾。”
这正合我心意，我将手里的书卷放到案上，将自己准备好的想法说出来:“我想到一件，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君亦尘道:“你送的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这话的意思是没错，但我总觉得怪耳熟的，仔细想想，约摸是从人间的话本子里看到过的……
我暗自唾弃自己最近看话本子都入魔了，收起那些胡乱心思，从袖袋里掏了掏，递给他一枚鳛玉，正是陌熙今日给我赔罪的那枚，颇为感叹道:“你可知浮萧峰上有一处藏书阁？”
浮萧峰上有一处藏书阁，数百间房间，里面的藏书从修行基础到各类仙诀，简单到精奥，琳琅齐全。旁人提起浮萧峰，免不得要提及这一处藏书阁。不是因为它里面有什么秘法，而只是因为里面的书籍全面且精炼，这两者做到其一并不算难得，难得的是二者得兼，对于修行者来说，此处便如同宝库。
可我这藏书阁向来只对本门弟子开放，外人只能有羡艳的份。
君亦尘接过鳛玉，将书摞放到书架上，重新坐到我的对面，点头:“听闻过，只是我初来这里，还未有时间去那里看过。”
于是我神神秘秘地道:“你若是晚上去看了，却会发现一些更为新奇的东西。”
君亦尘思索了一番，笑道:“可是藏书阁旁的镜水？我听他们说过。”
这样就被猜到了，我有些无趣。君亦尘接着道:“镜水如镜，白日里吸纳阳光，如同死水一般，但夜里却可以映照星辰北斗，变换莫测，置身其间就恍如置身星夜，镜水的下面却是由日光滋养的薄鱼火。水火本不相融，但镜水之下，两者却丝毫不相犯，甚为奇特。曾经有凡人偷偷溜进浮萧峰，只为目睹这一盛景，结果却死在了镜水里。可是如此？”
我点点头:“确是如此。”镜水无波而静，这一处地方当时耗费了我无数心血才造就，一度惹得众人惊叹。而惊叹的原因则不仅因为它的景观之美，还在于它入夜后的危险。
“可世人皆知镜水，却不知它旁还有一处镜水楼台。”相比较藏书阁和镜水的出名，这个镜水楼台更像是个陪衬的建筑。
但其实……
“当夜幕漆黑之时，唯有这镜水楼台里面有间燃着薄鱼火的屋子，光亮可照亮楼台，辨别虚实，而世人更不知道的是，这镜水楼台之下，也有一处藏书室。”
不仅是世人，我的弟子们，也不知道此处还有一个藏书室。
君亦尘看着我，没有惊讶的神色。
我指着他手上的那枚鳛玉:“你资质非凡，想必藏书阁里的那些书并不用研究许久，加上你本就有所小成，只是没有机会学习更多的仙诀，平日里就不用按其他弟子的那一套来修行。我到时候和空钰讲一声，你可自去藏书阁里寻书自学，待那里的书看完了，你就可拿着这枚鳛玉，夜里去镜水楼台，找到燃着薄鱼火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一扇门，进去就是藏书室了。”
这枚鳛玉里有我注入的一道太炁，可开一间藏书室。鳛玉是防火的灵物，加上有了我的气息，薄鱼火不会太强烈，出入无惧。
我自己觉得这份礼甚为恰当，于是期待的看着君亦尘。
如玉的掌心里是一枚水鱼状的浅色灰蓝玉石，他低头看着，半晌，低沉的嗓音徐徐，却道:“我不喜欢这鳛玉。”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身体向前一倾，问道:“为何不喜欢？”这样好的礼物。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腰间，不语。我随他的目光看去，看见挂在我腰间的一枚玉佩。
我了悟，将玉佩摘下:“你欢喜这个？”
这玉佩是我初升半仙时得的第一件法器，从一个莽蛇窝里掏的，本不值什么，却因是第一件得到的法器，于是雕刻得很是精细，视若珍宝。后来法宝多了，这玉佩在其他法宝的对比下也就黯淡许多了。也曾犹豫换了它，最近这种想法更为突出，毕竟它空占了一个法器的位置，却无甚用途，未免鸡肋了些，却因为带习惯了，一直没摘下来。
徒弟想要这玉佩，刚巧帮我做了决定，只是摘下来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舍的。他之前说我送的东西都喜欢，看来都是骗人的。凡人就是喜欢说好话哄人，装乖觉。
我幽怨地叹了口气。
君亦尘接过我手上的玉佩，白色凝墨的玉石在他手心中衬得小了些，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的配饰。他将鳛玉还给我，缓缓道:“师父赠礼我本不该挑换，只是这鳛玉本不是师父之物，转赠于我，既辜负了陌熙半仙的情谊，也难达师徒羁绊情分。”
他这样认真，我瞧着那鳛玉，不知该不该接。
我本是想将那枚玉佩和这鳛玉一同送给他，却不想他将那鳛玉还了回来。
“你不必还给我……玉佩就当附礼，一并送给你的。”
毕竟如果就一块玉佩为赠……过于寒碜。
君亦尘很是执着:“我欢喜这玉佩，胜于鳛玉，如果是当做附礼送给我，倒显得不重要了。”
我原觉得他是一个机敏的人，却不想这样认死理。屋里夜明珠洒下柔白色的光，轻轻抚在君亦尘的脸庞上，恍惚带了些静谧安然的哀惆。
我无法，只能将鳛玉收入袖囊。
君亦尘将玉佩佩戴起来，配着窄袖的弟子服不大相称。我想起了什么，道:“你不用日日穿着师门服饰，都说了我这浮萧峰没什么规矩的，喜欢穿什么就穿。”
白色渐变墨黑的流苏在他手中滑过，君亦尘浅笑着开口:“这衣服挺好的。”
我忽的想起昨夜探他底细时的情景。打开衣柜后只有几套弟子衣服，他除了那日身上穿的白衣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衣服了。又念及他那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突觉得是我疏忽了。
“你可有需要采办的东西，待明日可去集市一趟，添置几件衣物。”
君亦尘将我手底下的书也抽出来放在一边，理齐:“师父可想去集市逛一逛？”
我往外走，边摆手:“许久不曾去过了，叫你师兄与你一起去吧，也好认一认路。”
他点头，轻轻阖上了门，没有再说什么。
月上柳梢头，君亦尘的院落离我的不远，曳着薄而不凉的月光，有夜出的弟子，远远地看见我们，喊一声:“师父好，小师弟好。”就又匆匆奔赴别处。
走到庭院前，我停住脚步，转身问一直跟着我直到院门前的君亦尘:“可要进去坐坐？”
我实在不晓他为何一直随我到了这里，出于礼貌还是邀请了一下。
君亦尘握拳掩唇轻咳了两声，像是夜里凉气入了体:“不用，我这便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他那句“早些休息”说得自然，我却一怔。
这类关心似的话语我许久不曾听到过，一来是因为我是半仙，自然无人会把我当做普通人看待。二来事实上我也的确用不着别人关心。
印象里只有一次我被两只秃鹰追个半死，头发烧掉了半截，回到浮萧峰正是午夜，狼狈疲惫的样子被还扎着包子头的空钰看见，他一脸震愕地看着我，然后奶声奶气懵然地说:“师父，你早些休息罢。”
后来我经常这样子，空钰一开始还紧张巴巴，后来他发现我第二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后就见怪不怪了。那之后我没有再听过有人同我说“早些休息”这种话了。
我捻了一个诀，挥袖撒下半面的星辰，瞬时笼罩了散冗阁的四周，一颗星星悠悠飘到了君亦尘的面前，他伸手接住，那星光却化成了虚无。我笑:“哪日得了空我带你去看看镜水，那里的星辰比这里的好看多了。”
我推开门，同他说:“你也早些休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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