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春秋桐
空钰从来不疑我，又从袖袋里拿出一串小粽子糖放到我手上。
正是前日他给君亦尘的那种。
“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一些。”我酸溜溜地说。
“不喜欢吃饭只喜欢吃糖，牙被蛀了哭着和我说再也不吃糖了，后来要面子不肯当我面吃，又馋嘴，就躲在被窝里偷偷吃。”然后长大后就学会拿糖来祸害别人。
我拆下一颗糖放入口中，碎碎说道。
空钰脸上的表情有些崩——无论是谁，小时候干过的蠢事被说出来都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
他绷紧了脸才忍住没和我计较，我见此，却笑得“咯”了一声。他才回出一句:“幼稚么？老太婆。”
我不笑了。
因为他小时候没大没小，和我吵架的时候，就叫我“老太婆”。
……
我难得有兴致地想要入城一趟，于是好心问问有没有徒弟愿意一道去。然可能是他们误会了什么，待下午我再从我的院子里出来时，竟所有人都穿上了蓝灰色的窄袖师门服饰，齐整的好像要去做什么大事一样……
我愣怔了一下:“你们都没衣服穿了？”
怎么会啊……我何时亏待过他们了？！
一个弟子冒出来:“……不是啊。”
“那你们干嘛全穿这身衣服？”我奇怪。
另一个早上没被我敲门吵醒的弟子懵圈:“不是师门出行，须穿统一服饰吗？”
我:“？？？”
谁说这是师门行动的？我浮萧峰八百年都没这种规矩！
我将他们赶回去换衣服，再三重申了一遍我只是好心！好心问问有没有人一同去集市，没有其他意思，不用全去。
到最后，留下来的人也有十几个。毕竟这里离城里还是挺远的，和我一同去，路途上可以省下不少时间，比往日自己去方便的多。
我不允许他们穿那套蓝灰色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低调，但同时也太招摇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半仙门下出来的弟子。君亦尘只好又穿回了我初见他那一日穿的衣服。
他们每个人腰间都挂了一个用以联络的青鱼佩。我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发现没有，于是也问空钰要了个来挂在腰间。空钰给我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师父，你想联络谁都可以，用不着青鱼佩的。”
“想弄个来玩玩而已。”我坚持要了一个来，探入太炁，青鱼佩顿时亮了些许。
我记得人间的夜市最是繁华喧闹，有意想逛逛夜市，可夜里却也有很多店不开门，怕耽搁弟子们买东西，于是未有拖延，就将他们带到了朝洛城外。
见时间尚早，我就打算随便找间茶馆酒肆赖着，等待灯笼挂起，延绵满城灯火的时候再去逛逛。走了两步，回头却见身后跟了一串尾巴——我的弟子们一个个跟排队一样跟在我后头。
我甚少花心思在弟子身上，他们难免有些拘谨。我竟少有的，有了些愧为人师的滋味。
“不用跟着为师，你们自去采办罢。”我将我的佩剑乘瀛交给了其中一个弟子，“我恐怕回去的有些迟，不能同你们一道，你们回去的时候御乘瀛会快些。” 如此交待。
见我没有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先是犹豫了会儿，发现我真的只是想来逛逛，大清早抽风一样挨个敲门发或许也真的是因为闲着无聊才折腾出来的后，一个个接连说了声“是”，就各自散开了。
我伫立着等了会儿，等他们都走远了，君亦尘还是站在我的身旁，不动。
我看他，他也看我。那瞳眸好看极了，我移开目光，问他:“你不认路？”
“你可是准备等天黑了，一个人逛夜市？”
我被他引开话题，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又觉得他倒是通透，我点头:“是啊，朝洛城的夜市最为热闹了。”
他沉吟了会儿，赞同道:“的确热闹。”
我想就这样尬聊几句的时候，君亦尘却不见得脸上有笑意，让我不好再这样漫不经心地敷衍。他认真地看着我，如同春风吹碧水却还有未化开的冬日层冰——
“可倘若一个人在热闹中独自难过，岂不是找罪受。”
他最后的话不是问句，而是笃定，似乎还有些不知道从哪里生来的……怜惜？
眼里是波澜沧凉，带着我看不懂，也不曾懂过的东西。世人大多视界薄浅，被年岁和世事束缚牵制，何曾如此复杂……
这念头不过转瞬，甚至在脑中留不下印记，只能在心头缠上一缕怅然。
我觉得有些荒谬，让自己忽视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怅然，重新对上那双眼时，就没了刚才的感受。
我一向不喜被别人窥探内心的心思，因为这些试探都带着刺，尖尖的，无意或是好心地靠近，却免不了戳的让人难受。
可当君亦尘这样平平淡淡的语气不加掩饰地将这句话说出口时，我却没有感觉到反感，只觉得有些无力，高高悬挂在空中的心被绳索锢的太紧。
我忽然间，就想往那柔软的地方靠一靠。
这种想法真可怕。
片刻后，我笑开，无甚所谓地道:“什么罪不罪的，何必揣测我的心思，我想逛夜市，不过一时兴起，哪来那么多事端。”
朝着主街上走去，我向他招手:“你第一次来，我带你认认路。”
君亦尘看着我许久，终是道了声“好”。就这样将那一页揭过。
我看见了一家成衣店，就往里走。
这家店开在主街上，自然气派非常，衣样也齐全，颇受城里贵女公子的青睐。成衣店里的伙计是个有眼力的，见到来者姿态气质不凡，连忙脸上挂了笑迎上来。
我看着这强拧出来的笑容有些提不起兴趣，于是退到门外等君亦尘。那伙计先以为是我要买衣服，见我不甚有兴致，这才反应过来应该迎上的是一旁的公子。他于是转向君亦尘，君亦尘轻颔首，显得也不怎么上心，让伙计碰了一鼻子灰。
朝洛城不是京城，可繁华却盛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追本还是因了圣上对当朝大国师的器重才有此番盛景——这里是大国师的故乡，圣上爱屋及乌，连带着朝洛城也荣盛起来。
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这成衣店里顾客甚多，大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女子，巧笑莺语，团扇掩面。瞧见有清俊的男子，眼光似有似无地往上瞧了两眼，带着羞涩又不敢多看。
君亦尘坦然似毫无注意到这些目光，只管挑衣服，屏蔽了许多少女的芳心。
我看了一会儿，杵在那儿也无聊，看见对街有卖奶糕的，心下有些馋嘴，就打算过去买些。
奶糕小巧精致，其他品种也繁多，还有一种被做成了喜鹊的形状。我没见过，也拿了两个，问店家:“这糕点为何做成了喜鹊的模样，倒好看的紧。”
店家用纸袋子包好我的糕点，对于我不知道这喜鹊状糕点，有种不敢置信的表情，不过还是好心解释道:“姑娘难道不知道马上就是乞巧节了吗？这喜鹊是根据牛郎织女鹊桥的传说做出来的形状，合时节应个景。”
我咂摸一算，的确要到七月七了，顿时理解了为什么成衣铺子里的女顾客甚多了，接过纸包便要回到对街。
然纸包并没能落到我手上，另一双手勾过上面的细绳，就稳稳当当从一旁拿过去。
我侧过眼去看，君亦尘就站在那里，左手是刚刚买的衣服，右手是一包糕点。
他看着我发愣，说:“走了。”
此时天边已经蒙了烟色，有迷霞和晚霭，我这一趟故意隐了仙气，穿上人间女子的衣裳，却只有在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烟火气。
也不再管那些师徒尊卑之分，我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我不是一个囿于死板礼法的人，当半仙就是有这样一点好处，独占山头，自立门户，潇洒自在。可我这性子，得过且过，没有成仙的打算，有时候会觉得无趣。而正因如此，此时这种难得的烟火气，就显得格外让人欢喜。
显然君亦尘比我会逛街的多，我是看见一家店就进去，绕一圈后再出来，接着无厘头的乱逛，循环往复。而君亦尘虽没说目的地在哪，但能瞧得出来，他是在寻找某个地方。
我没问，沿途又买了些东西，他也不催，就等着我买完。衣物占地方，早已被他收回了袖袋，只食指上挂着我最先买的奶糕。
我买了东西想放入袖袋，被君亦尘拦住，他衣袖上银丝穿边，檐下橘红色灯笼拢着光，轻晃于他袖上:“买什么东西都收起来，可是要留着当宝贝？给我罢。”
我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这样的气氛说扫兴的话实在太蠢了，于是将刚买的木织鹿递给他，笑回:“回去放房间里当个摆设，也算是个宝贝了。”
我手里也是几个布袋纸包，拎起来不吃力，但也许久没有这样累赘。身为半仙，大包小包的被人看见了实在丢份，而在现在，摩肩擦踵的都是凡人，宽大的袖子下系纸包的细绳勒住指节，我咬了一口刚刚买的糖人，碎在嘴里甜甜腻腻——累赘的感觉也不错。
君亦尘和我最后停在一家生意极好的楼前，我抬头，牌匾上是“春秋桐”三个大字。
这名字我倒有些印象……大概是五六年前，经常听喜欢去凑热闹的半仙提到“春秋桐”这个地方，说是人间绝味，难得一尝。说的我蠢蠢欲动，几次欲来却又不得空，待到有空了，却又听有人扼腕——原先的厨子不做菜了，新的厨子菜品做的一样，可味道却差了不少。于是纷纷感叹“人间绝味不得长”。是以我又打消了来这里的念头。
现下看着那牌匾，我才想起这么一桩事，没想到春秋桐原来是开在朝洛城的。
门外还有人在排队，我自觉排在队尾，君亦尘却直接进了门，与小二说了声什么，小二点了点头，又走开了。君亦尘走出来，手里不得空，只能屈肘指了指，示意我别排队了。
我问:“你莫不是想插队？”
君亦尘还真仔细思考了会儿，说:“不是想，我们就是去插队的。”
我眯了眯眼，将一只手上拎的东西移到另一只手——
“快走，有队插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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