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七月流火,八月夺权 > 42 人生有几个十二年?

42 人生有几个十二年?


  朱厚祯的军队驻扎在豫州三里之外,豫州城本处于靳国的北部,虽称不上极北苦寒之地,可是冰冻三尺却是所言非虚。

  将士们行军劳累,再加上司徒煜离打着消灭乱党的旗号已然派兵北上,军心或多或少有些动荡,也许是福祸相依,在这紧急关头,南疆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唐僧师兄本被任命为新的兵部侍郎,可是他却称病没有任职,数月流连在南疆境内,再加上他治水有功,在民间的口碑很好,广为百姓所拥簇,当朱厚祯举兵攻打豫州之后,他便也响应着反了。

  我不知道朱厚祯是何时牵线搭桥地联络上身处南方的唐僧师兄的,只觉得这二人的结盟绝非巧合。在南疆的这些时日,唐归彦深受历练,不过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日雨凉风斜,他一人、一马离开京城时的凄凉场景。

  还好,都过去了。

  我正在朱厚祯的营帐前还未进去,却看见柳无为手上捧着一个锦囊,似乎很是急切地往这边走来,本是深冬,他的额角却溢出点点汗珠,想来是有急事,可是看他面色红润,红光满面,又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柳先生好。”我向他打了个招呼,柳无为还是平日里憨厚的样子,一双细长的眼睛满是笑意,“魏姑娘也来找主上吗?”

  “是呢,不过没什么急事,先生若是有要事就先去和阿祯说吧。”

  柳无为嘴角一动,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他不动声色地敛了敛袖子,“魏姑娘,这儿是军营,还请慎言,所有人称座上的那位都要叫‘主上’,战场之上,并没有什么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可谈的。”

  我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谢谢先生提醒。”

  “还有一件事,请姑娘早作打算。”柳无为捋了捋胡须,“姑娘毕竟是女儿身,军营这种地方到底不适合姑娘家呆的,再说姑娘在这儿,主上难免会分心,到时候若是贻误了重要战机,可就是大罪过了。”

  我一愣,直直地看向柳无为,他平凡的面容上还是挂着一张笑脸,可这笑脸更像一种符号,亦或者是一种卸不下的伪装。我有些失落,胸膛像被塞满了一团绵密的空气,脚步似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开了,原来,在别人的眼中,我只是一个没有用处的拖油瓶吗?我歉意地笑了一下,只是说:“对不起,以后我若是无事,便不会随便来找主上的,更不会让他分心。”

  不可否认,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无用,又像是死赖着不走,好像除了离开,没有其他的出路。

  “姑娘记住就好,无为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看先生的表情,一定是有天大的好事要发生了,袅袅不才,这就告退了。”我朝他微微施了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这天下终有一日是主上的天下,而站在主上身边的人,必定是世间最配得他的女子,而姑娘的身份,到底有些尴尬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暗含之意,不禁淡淡道,“是啊,沛国公的孙女,从出生起就注定是站在敌人的一方,可不是尴尬得要命?”

  “有些话,姑娘自己明白就够了,若是到时,还请姑娘以大局为重,不过看姑娘冰雪聪明的样子,无为便放心了。”

  他说着便挥了一下袖子,大腹便便地走进了营帐。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收起纷乱的神思,他不是瞧不起我吗?那我便非要让他看看,我这个“无用之人”究竟能有什么用处。

  都说纸包不住火,原新帝是傀儡的这件事情,还是被拆穿了,不过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拆穿这件事情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在退位前,曾写下了另一份秘密诏书,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交由最得宠的戚妃保管,当戚妙,也就是蝉羽将诏书交给朱厚祯公布于天下时,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也许那傀儡是不想再受沛国公他们控制了,又或者,他受人胁迫也是有苦衷的?总之,当真相见到阳光的那一刻,靳国的上上下下,都因为这件事情而震惊了。

  如果说,蝉羽从一开始就是朱厚祯的人,那么她先假意投靠高未忧,再顺理成章地成为戚妃,岂不是一出双面间谍的戏码?

  民心,仿佛翻飞的巨轮,一下子就转向了真正的朱厚祯这一边。

  百姓们的戏文中把他写成了一个卧薪尝胆的人物,一个能屈能伸的大英雄。

  我本以为,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之时,没想到另一个更大的打击,却席卷而来。

  前皇后的死讯传来时,正是朱厚祯带兵攻打漳州的时候。漳州多雨水,总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就像老天的眼泪怎么都流不尽。

  老天在哭什么?他又懂什么?

  咸湿的空气让人的味蕾不自觉地发苦,推开房门,房中只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雨横风狂,我将窗户关上,掩住了一室黄昏。

  房内静得可怕,我刚进门,却看到衣柜中漏出了一痕深色的衣角,我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极慢极慢地走了过去。

  “吱呀”一声,衣柜的门开了。

  朱厚祯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呆滞的目光定格在角落中,就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青色的胡茬有些颓唐,他抱着膝盖,默默地蜷缩在衣柜里,看到我时只是向后挪了一点,微低下了脑袋。他将整张脸埋在手臂内,也不顾额边的乱发,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无家可归的、瑟瑟发抖的小兽。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可是我知道,沉默,有时是一个人最大的哭声。

  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是指点江山、惊才绝艳的少年英主,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终于,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用一种近乎没有感情的语调,说:“十二年后,再回到帝宫时,母后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你快逃,别管我,快逃……”朱厚祯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难以掩盖的脆弱,像暗夜中呜咽的秋风,“就算在那生死存亡的时刻,母后的心里还是只有她的孩子,要不是她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制造那钞皇后余党’的叛乱,现在死在帝宫的,就是我了。”

  “因为她不仅是你的母后,还是一位母亲。”

  这个世上,有哪个母亲不惟愿自己的孩子好呢?

  我缓缓地蹲了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皇后娘娘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你,所以,你只有好好活着,才能让她在九泉之下安心。”

  交织在一起的权力与爱恨,都随着重重叠叠的时光幻影,蹁跹而去,成了史书残页上的灰烬。

  “其实,她早就知道那个人是假太子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使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用千万人的性命替她陪葬,也什么都挽回不了了……”朱厚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鼻翼轻颤,灰白的面容掩不住憔悴,“她为了我,一点一点地学习权谋之术,一点一点地在帝宫中立足,为的就是等我回去,哪怕被所有人误解,她也要让自己变强大,这一等,就等了十二年,可是有天,当我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孝敬她了,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必那时,皇后娘娘的内心是很煎熬的吧,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见了踪影,沛国公威胁她说朱厚祯在他的手上,若是不乖乖听话那朱厚祯的性命就不敢保证了,那个时候,皇后能有什么办法?她只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女人。我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怜的母亲夜夜暗自垂泪,却无可奈何的场景。

  这是一场阴谋,谁身处这阴谋的漩涡之中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朱厚祯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一十二年的辛酸与屈辱,他硬生生地受着,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哪怕给他一点慰藉。

  从帝宫最骄矜、最尊贵、万人之上的靳皇独子,沦落到府院深处籍籍无名、卑微毁容,连稚子都可以随意欺负的奴仆,从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一眨眼摔落成了人人厌弃的地底尘埃,这条路,何尝不是布满了荆棘暗刺?

  他的目光仿佛被皑皑薄暮打湿的一粒烟尘,猝不及防的,突然与我相撞,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神中发现了一种叫恐惧的东西,“音音,”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在尚书府时,我还是那个最下等的奴仆小六子,有一次三姨娘的金毛犬把我咬伤了,我不过将那狗给推倒在地,就被罚着关在羊圈中。那正是数九隆冬的日子,我裹着一身单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羊圈是透风的,外面飘着鹅毛大雪,里面满是腥臊,那个时候我真的都要死了,我就一直在对自己说,朱厚祯,你要挺住,母后还在帝宫等你回家呢,要是你死了,她该多伤心啊。可是现在……”他重重地抽泣了一下,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掐进了肉里,“我再也没有母亲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她一样,哪怕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傻傻等我十二年了。”

  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

  我心下怆然,像被打碎的琉璃,再也拼不回原来的形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也许所有的语言在失去母亲的孩子面前都是苍白可笑的吧。

  我坐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自己能做的太有限,只是这样抱着他,给他属于我的慰藉,哪怕这慰藉太渺小,渺小到不起眼。

  难得的是,在经历了这么多黑暗后,他好看的眸子还会时常浮现出温暖的神色,这份温暖,是别人学不来、也无法学来的。就像他常说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绝望,就有多少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想他,念他,心疼他。

  风太大,刮开了窗户,微凉的气息溢满了一室,让人的皮肤有些莫名的颤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我起身去关窗户,朱厚祯却搂住了我的肩,他将头埋在我的肩上,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别动,音音,就这样陪着我,陪我呆一会儿,好吗?”

  我点点头,雕花的木窗随着湿冷的风一下一下的摆动着,两个人在一起疗伤,总比一个人独自舔舐伤口要好。

  窗外,杨花飞谢,雨打浮萍。

  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苏东坡的那首词,当时年少,只是咿呀学语,并不能理会其中的深意,现在看来,却是浮生半度,大抵能理解其中的意境了。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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