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生死抉择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在酒楼屋顶的谈话吗？”他的思绪似乎追忆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却想了那么多，那么远，后来我被贬谪，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得意过，落魄过，才发现，忠于自己的内心和信仰，有多么重要。”
“哪怕被自己全力保护过的人背叛？”我追问道。
“是啊，哪怕被所有人背叛。”
他的青衣蒙上了灰尘，可是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人有时是会迷路的，可是心里却需要一盏灯，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福报，若是他们不领情还羞辱你，便是他们种下的恶果，你想到一件事，然后做了，最后为之付出一切，这种信仰，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人世间的爱有千百种，我们不能抓住全部，却能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全部。”
我说：“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的生活却是一团乱麻。”
唐归彦说：“道理懂了有什么用？你不相信这些道理，不照着去做，还不如不懂呢。”
我说：“你真是一个怪人，格外的教条主义，听起来却挺有道理的，又让人……不得不佩服，你这种人，以后也许会成为一个大英雄吧。”
“你觉得什么是英雄？”唐归彦温润一笑。
我托着腮，转了转眼珠，“英雄嘛，应该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勇者，是以一敌百、万世称颂的强者，是对着夕阳默默哀叹的孤者，”我咬了咬嘴唇，“却永远也不可能是阴谋诡谲，像朱厚祯和柳无为一样的政客。”
“又是朱厚祯？”唐僧师兄揶揄一笑，“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拿他当开涮？”
我假装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呢？即使我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可是我却忘不了他，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自相矛盾。”
“果真和蝉羽一样，都是傻孩子。”唐归彦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恶作剧似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唐僧师兄，你年纪不大怎么整天一副少年老成的口吻，怪不得蝉羽觉得你呆呆傻傻的，不喜欢你呢。”
他吃痛地捂着脑门，“别动手，要破相的啊！”
我哈哈一笑。
这时，牢门又打开了。
净忧拿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道：“未忧君要召见唐大人，还请大人和我们走一趟吧。”
唐归彦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他整了整衣袖，“看来我与他打的赌，今日便见分晓了。”
“什么赌？”我问道。
“以命相赌。”
唐归彦没有多说，只是吐出这四个字，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有些泛黄的剪纸小像，“如果你日后见到蝉羽，麻烦把这交给她，再跟她带一句话：她值得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快乐地活着。”唐归彦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记住了吗？”
我意识到事情不妙，赶忙拉住他的袖子，“怎么像交代临终遗言的样子？你可别吓我。”
“我何时骗过人？更不会骗你。”唐归彦笑了一下，“小袅师妹，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咱们有缘再会吧。”
一个“等”字还没有出口，唐归彦就被净忧给带走了。
寂静昏暗的牢房之中，我仰头倒在稻草堆上，将手中的剪纸小像对着蜡烛端详了许久。
是个很精美的美人像。
很有些蝉羽的轮廓。
唐归彦这个人没有什么好的，我将双手背在脑后，这样想着。
——相貌一般，性格木讷，说话唠叨，循规蹈矩，书呆子气浓重，还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放在人群中，也是永远被埋没的存在，唯一一点可怜的优点就是对人还不错。
起码在我的眼中，是这样的。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唐归彦，却让人那样的舍不得。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他太不争气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存活于这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啊？可是，事实却正好相反：他自得其乐，好像活的很好，在南疆时政绩出众，又口碑很好，真诚待人，认真做事，成人之美。
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我坐起身来，暗暗地对着那个剪纸小像说：唐僧师兄，也许我们都错了，只有你是对的。
***
三个月后。
金陵城传来消息，朱厚祯已经完全堕落了。
声色犬马，酒池肉林。
他建了一处“豹房”，专门供养珍稀的野兽，其中豹子最为凶猛，养殖数量也是最多的。又从宫外招来了上千的歌舞伎和俊美的男童，还让宫女太监们办成商贾的样子，在皇宫中开辟了一条专供娱乐的街市。
重用八个宦官太监，人称“八虎”，他们不顾礼法，将后宫搞得乌烟瘴气。
皇帝居住的万象殿也在一场玩乐的烟火中被烧成了废墟。
不过，这些都是从别人口中传来的。
我才不信。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在青石地上溅起了一株水花。
翠竹在风中摇曳，黛色的瓦片边缘垂下了一道雨帘，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禅机。
我像弥勒佛一般侧卧在软榻上，右眼皮突突一跳，只见两位婢女婷婷袅袅地将许多的绫罗绸缎端了上来。
“苑夫人，这是未忧君给您的礼物，别国使臣进贡的最好的丝绸。”
“放下吧。”
我侧过身去，连瞧上一眼都懒得瞧，反正我也是不会用的。
自从来到这璎珞阁中，高未忧给了我许许多多的礼物，每给一个礼物，便带来了一条朱厚祯的“暴行”，我捂着耳朵不去听，可是那些杂音却渗透了进来，让人躲也躲不过。
我答应了做高未忧的夫人，可是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从袖中又拿出了这个剪纸小像，数月来，这小像已经被我前前后后地看了许多遍，每看一遍，心里就痛骂一声：唐归彦，你真蠢。
也许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他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一个信仰。
高未忧赌那些村民会全部跪下，将罪责全部推到我一个人头上。
唐归彦赌他们不会。
结果，唐归彦输了。
还记得那日。
蜿蜿蜒蜒的石桥。
零落的杨花仿佛泻了一场白色的雨点。
这雨点落在了青色的瓦片上，又被风吹落，飘飘荡荡、洋洋洒洒地来到了人间。
落在了离人的发上。
唐归彦的尸首被草席裹着，放到了一匹黑色的骏马上，这马听说极有灵性，能认识回大靳国的路。
在几个侍卫的看押下，我打着一把素伞，站在石桥的另一边，望着那黑影缓缓地离去。
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唐归彦并没有输。
他比我们都聪明。
当然，我在高芷国也没闲着。
高未忧每日都要到璎珞阁中批阅奏折，他非要我在一旁研磨，我总是研着研着就会周公去了，其实，在梦里我都计划着怎么逃出去。
两国的战事十分吃紧，高芷国的军队在乌峡关迟迟攻不进去。
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以前我以为得到了权力就等于得到了自由，现在才知道，权力并不等于自由，甚至还是自由的反面——让人越来越不自由了。
我不想变成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高未忧每天越来越忙，不只是朝政，还因为高芷国大臣们的上书。
他们知道了我的存在，都说我是敌国妖女，极尽人事地夸大我的危害，我从来不知自己竟有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么大能量。
“放我走吧。”我总是这样对高未忧说。
他不回答我，一双碧眸变得阴沉沉的，谁都不懂他的阴郁从何而来。
“放我走吧，这里容不下我。”我又说。
高未忧的碧眸一凝，好像陷入了片刻的思索，他突然将笔搁在砚台上，又将脖子上的猫眼石取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猫眼石发出了璀璨的光华。
他说：“还记得这石头吗？当初，还是你送给我的。”
我点点头，将猫眼石摊在手心，道：“你小时候身体很不好，我就将这猫眼石送给你，说这石头能给帮你积蓄能量，去除疾病。”
其实，这石头还是我从M308星球带来的。
布酷大叔曾跟我说过，这石头是落到地面上的陨石，当初碎成了十块，虽然不是那么珍贵，却对垂死之人很有用处，若长时间佩戴还能沾上人的灵气。当时高未忧整日被贵族公子们欺负，身体底子也很不好，我便将这石头送给他，希望能让他活得长久一些。
谁知道，他一戴，就戴了这么多年。
我问他：“为什么要将这石头还给我？你的身体已经全好了吗？”
高未忧淡淡道：“这石头已经沾上了我的灵气，它对我很重要，我现在把它交到你的手里，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既然重要，又为何要交给我？”
“正因为重要，才要交给你。”
我将这石头放在手心，望了许久，像开玩笑一般说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高芷国，你还心甘情愿地将这石头交给我吗？”
高未忧冷冷一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毁了你。”
我的身形一顿。
他拿起朱笔，继续在奏折上勾勒。
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
他在书写一个国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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